苻暉 (4)

苻暉 (4)

秋去冬來,解禁令遲遲未下。學宮裡的老學究登門給我授課,動不動就挑我文章里錯,對我的態度遠不如以往那麼溫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心裡的忐忑和恐懼有如潮水不斷上漲。父王忘記我了嗎?捨棄我了嗎?他說過我是他最聰明最英俊的兒子,他對我寄以厚望,怎麼就對我不聞不問了呢?父王有六個兒子,我只是其中一個,後宮的女人們還在拚命給他生,他的兒子會越來越多,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放棄掉一個不算什麼。

年節快要到了,我仍然被關在府里。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時時刻刻都像在油鍋里煎熬。我會不會在這座府邸里關到老死,死了也無人問津呢?這很難說。登上君王寶座,就必須擯棄常人的情感,心腸冷硬如鐵。四年前,四位公爵謀反作亂,我們氐人互相殘殺,內戰打了整整一年,死了十幾萬人。父王平叛后,把四位公爵及其家屬子女全部誅殺,其中就有我的親叔叔趙公苻雙。他是父王一母同胞的弟弟,關係曾經非常親密,我小時候去他府上玩耍,他還抱過我。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雪玉可愛,太后歡喜,宮裡還為此舉行了慶祝活動。一朝謀逆,親情就一筆勾銷,那對雙胞胎兒子也被砍了頭,太后求情都沒有用。

君主高高在上,萬民皆是螻蟻。我一直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現在才明白,失去父王的歡心,我就得跌落塵埃,恢復螻蟻的原形。回顧以往的所作所為,我是多麼幼稚、多麼任性、多麼愚蠢啊。站在父王的立場來看,我傷害的並不是一個男寵,而是在挑戰他的王權。

我不能爛在這裡,我必須自救,我要求得父王的寬恕,我要重新博取他的歡心。我挖空心思寫了一封書信,深深地自責懺悔,懇求父王原諒。我請學宮的老師幫忙呈遞給父王,惴惴不安地期盼了好幾天,沒有任何回應。

正當我打算放棄時,宮裡來人,宣我入宮參加新年大典,還送來了新制的衣袍。我跪拜叩謝,流下了感恩的淚水。

慶典上,我站在兄弟們中間,沒人搭理我,他們瞅我的目光,憐憫、嘲諷、幸災樂禍,我都無所謂,我只在乎父王的態度。我們輪流向父王敬酒時,父王對我說了一聲:「暉兒,你瘦了。」父王還是認我的。我感激涕零,差點掉下眼淚,拚命忍住,才沒有在御前失儀。

我得到恩准,進宮去看望母親。母親憔悴了許多,抱住我哭哭啼啼,訴說個沒完。

「暉兒,你怎麼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為娘見不到你,日夜思念……陛下太狠心,為了一個白虜妖孽,將我母子分離,還把你關了禁閉,害你吃了那麼多苦……陛下不肯見我,太后也不理我,一腔冤屈無處申訴……宮裡的人都是踩低攀高,見我母子失勢,就狗眼看人低,露出一付鄙薄的嘴臉……」

我不耐煩地推開她。吃一塹長一智,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懵懂少年。但這個女人年紀雖大,心智卻沒有長進,跟了父王這麼多年,從來看不清形勢,也不懂揣摩父王的心思。

「母親切莫再口出怨言,傳到父王耳朵里,你我都不得翻身。」我警告她。

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父王養了她十多年,錦衣玉食,名份地位樣樣不缺,換來的卻是滿腹怨恨。女人真是可憐又可怕的東西,我得離她們遠一點。

我小心翼翼地過著循規蹈矩的日子,每天準時上學,完成功課,晚上也不出去廝混,把那些艱深晦澀枯燥乏味的經文背得滾瓜爛熟。我的文章越寫越好,老學究都頻頻點頭,大加讚賞,我知道這些讚賞多少會傳一點到父王耳朵里,改變他對我的看法。我暗自期盼,不料最終還是落了空。

兩年前,我大秦滅燕,版圖擴大了一倍有餘。關東六州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形勢及其複雜,父王命王丞相留守鄴城,統管關東事務。王丞相是大秦的擎天一柱,父王最倚重的大臣,他治理關東兩年,風調雨順,民心安穩。父王想念他,把他調回長安,派了陽平公苻融接替王丞相,鎮守鄴城。

這種事本來跟我毫無關係,誰知宮裡發來一紙詔書,命我啟程前往鄴城,歸皇叔陽平公管轄。我很沮喪,父王終究不肯原諒我,把我一腳踢出長安。

陽平公苻融是父王的親弟弟,長得一表人才,文韜武略,從小就有神童的美名。父王信任他,器重他,委以重任,他對父王也是忠心耿耿。讓我去跟這位皇叔,我並沒有意見,皇叔對我也是挺好的,他曾在父皇面前誇過我,「暉兒聰慧俊秀,是諸位皇子中的翹楚,日後定能成為棟樑之才。」

小魏子把原話複述給我時,我還故作姿態,「我又不靠臉吃飯,俊不俊有什麼關係?」心裡卻是喜不自禁,趁沒人的時候,拿鏡子照了又照。我的臉型像母親,清秀娟麗,鼻樑卻像父親那樣高挺,身材頎長,寬肩細腰,兄弟中間確實沒誰比得過我。我因此得意起來,除了太子,不把別人放在眼裡。

直到遇見那個人,我才明白什麼是人間至美。詩文里的閉花羞月、沉魚落雁是存在的,洛神賦里「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也是存在的,古人沒有欺騙我。羊乳一樣白嫩的肌膚就長在他身上,眼波一轉,我就差點透不過來氣。那一刻,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多麼可笑,我自負的俊美在他面前不堪一比,我像只驕傲的大公雞在後宮走來走去時,該有多少人在背後笑話我?

所以我才會挑釁他,毆打他,恨不得置他於死地,結果差點讓自己陷入死地。也罷,反正我動不了他,不如遠離。

跟了皇叔一段時間,我才發現他是個刻板乏味的人,每天只知道處理公務,平時一點娛樂活動都沒有,真是白瞎了他那一付風流倜儻的外表。他自己不玩,卻把我盯得牢牢的,每天都要檢查功課,還不住地對我說,「陛下把你託付給我,我要對你負責。」

我明白,即使遠在千里之外,父王照樣能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要贏回他的好感就必須做出痛改前非的樣子。我得繼續裝孫子,在皇叔面前唯唯諾諾,規規矩矩。

這樣死氣沉沉的日子快要把我悶死了,唯一給我的生活帶來點趣味的只有鄴宮。

燕國滅國后,慕容皇族全體當了俘虜,被押送到長安,宮人奴僕全部遣散,鄴宮被封存起來。皇叔為了避嫌,不敢住在鄴宮裡面,我到可以隨便進去玩。

第一次走進鄴宮,那雄偉壯觀,美輪美央的景象簡直把我驚到了。相比起來,未央宮是漢朝的建築,在戰亂中遭到破壞,後來晉朝修復了一部分,趙國又修復了一部分,整體上比較古舊。而鄴宮是曹魏所建,三十多年前,趙國的皇帝石虎發二十萬民工大興土木,在原來的基礎上,新建了大量宮室,結果卻是為他人做嫁衣。他死後沒多久,趙國就亡國了,鄴城落到鮮卑手裡,成了燕國的國都。

我獨自一人在宮裡閑逛,殿堂庭院寂靜無聲,花木無人修剪,肆意生長,蒿草落葉覆蓋了路面,但朱甍碧瓦、雕樑畫棟依然在陽光里熠熠生輝,展現出往日的富麗堂皇。

前面出現一座宏偉的大殿,建在白玉高台上,樓高三層,紅牆黒瓦,兩邊檐角飛翹,就像鳥兒展開的翅膀,屋頂上站著一隻金色的鳳凰。

鳳凰宮。那麼這裡就是那個傢伙曾經的住處。我聽說他的小名叫做鳳皇,他的父親為他建造了這座宮殿。

其他宮殿大門上都貼著封條,只有這扇門上封條斷裂,似乎被人打開過。一張封條擋不住我,我想進哪個宮就進哪個宮,但我哪個宮都不想進,即使鼎鼎大名的銅雀三台我也只是遠遠望了一眼,絲毫沒有登台的興趣。既然不想進去玩,那我為什麼要來這裡轉悠,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直到看見這座鳳凰宮。

宮內門窗緊閉,潔凈無塵,一應陳設保持原狀,似乎主人剛剛離開,很快就會歸來。這是他生活過的地方,他的大堂,他的寢殿,裡面有他坐過的胡床、他用過的器皿、他戴過的飾品、他睡過的卧榻……每一件都精美奢華,價值不菲。他也曾是尊貴的皇子,高高在上,奴僕如雲,一旦國滅,淪為下賤,供人玩弄。兩者的落差不啻於從雲端跌入深淵,換了是我只怕承受不了。我走上三樓,地板上倒著一具刀架,柱子上有一道刀砍出來的斫痕。破城時他一定是嚇壞了吧,他該有多憤恨才能砍出這麼深的裂痕。

興許是白天想得太多,夜裡我就夢見了他,早上醒來褥子上一攤冰涼。

我的空閑時間都留在了鳳凰宮。我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穿行,坐他坐過的胡床,睡他睡過的卧榻。這座宮殿里遺留了他的氣息,我彷彿能看到他纖細的身影,聽到他發出的琅琅笑聲。

他若能對我笑一笑該有多好。

我覺得自己似乎有點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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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秦燕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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