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潛流
慕容沖身材高,手勁足,沐弘被他提在手裡,毫無招架之功,只覺騰雲駕霧一般,「吧唧」一下,面朝下跌落在冷硬的石頭檯面上,痛得發不出聲音。
葉玄候在殿外,見狀連忙上前扶起沐弘,驚慌地叫道:「哎呀呀,大人,這是怎麼了呢?」
沐弘摔得頭暈眼花,站立不穩。葉玄叫門口的侍衛把沐弘扶到旁邊的一間偏殿里。
臉上濕漉漉的,沐弘抹了一把,一手的血。
「大人別動,額頭磕傷了。」葉玄忙說,「奴婢去叫太醫來瞧。」
「不用。」沐弘一擺手,「磕破點皮,沒事。」
葉玄叫手下送來溫水和繃帶,給他洗去血污,包紮起來。沐弘心情沮喪,閉著眼任由擺布,眼前晃動著慕容沖暴怒的面孔,和說起屠殺時漫不經心的神色。只因為他一個人的私怨,萬千生命灰飛煙滅,對此他沒有絲毫的愧疚。「朕一窮二白,兩手空空,拿什麼發給手下大軍?」說得這麼理直氣壯,當初他起兵反叛時,就想好這樣的結果了吧?人命在他眼裡根本不當回事,自私、冷漠、暴虐……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或者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絕美的容顏只是張畫皮,裡面包裹著一個嗜血的禽獸。沐弘問自己,這麼一個禽獸他為什麼要一心一意地追隨呢?
「大人,您怎麼一回來就觸怒了皇上呢?」葉玄小心翼翼地勸說著,「不是奴婢多嘴,您從前侍奉小王爺的時候,就三天兩頭的和他吵吵鬧鬧。如今他當了皇帝,您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冒失了。」
「他犯了大錯還不讓說。」沐弘埋怨。
「皇上怎會犯錯?」葉玄詫異,「皇上的所言所行不都是天意嗎?」
「……」沐弘無語。當慣奴婢的人,早就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了吧。
「就算大人要勸諫也該柔聲細語,直著喉嚨嚷嚷可不像話。」
「我有嚷嚷嗎?」
「外面都聽到你們倆在吵架。」
沐弘不知道自己這麼大聲,大概是情緒太過激動,控制不住嗓門。
「奴婢知道大人對皇上忠心,但也不能壞了當臣子的規矩。」
「壞了規矩又怎樣?」沐弘故意逗他。
「皇上若不處罰大人,別的人也會跟風對皇上不敬,那不就亂套了?」葉玄憂心忡忡。
「有點道理。」沐弘笑道,「當了大內總管有長進了。」
「還不是大人日常的教誨。」葉玄紅了臉。
「我什麼時候教你這種東西了?」沐弘奇怪。見葉玄麵皮紫漲,不想讓他難堪,笑道:「你說得沒錯,是我一時性急,忘了君臣之分,待會兒我就去向皇上請罪。」
葉玄舒了口氣,陪笑道:「難為大人了。」
沐弘額頭磕破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痛,他干坐無事,就和葉玄閑聊分心。
「你這個大內總管,手下該有人了吧?」
「奴婢手下有五六十個內侍。」
「這麼點人手夠用嗎?想當年苟太後宮里就有五百奴僕供她差遣,苟皇後宮里也有兩百多人。」
「夠用,宮裡只有皇上皇后和瑤殿下三位主子,皇上起居簡樸,皇后那邊由從平陽帶來的侍女和嬤嬤們伺候,不歸奴婢管轄。」
「一家三口?」沐弘八卦之心頓起,「沒有嬪妃嗎?」
「沒有。」葉玄答得很乾脆。
沐弘等了一會,再無下文,心想這傢伙真是守口如瓶,若是換了郝樂,至少要滔滔不絕說上半個時辰的宮廷秘聞。掃興地說:「你幫我通報一聲,我該去向皇上請罪了。」
葉玄出去,不一會回來說,皇上很忙,沒空見他。沐弘看他臉色不好,估計慕容沖說了什麼難聽的話。他也覺累得夠嗆,想回觀星台休息,起身說:「也罷,我明天再來。」
葉玄送他出宮,走到端門附近,遇到賀賴帶著一隊侍衛巡邏。賀賴見他包著頭,問怎麼回事。沐弘說,地面結冰,滑了一跤。
賀賴問起留給沐弘當保鏢的那兩個人回來了沒有,怎麼不見歸隊。沐弘告訴他這兩人回鄴城了。
「回鄴城?」賀賴一愣,「他倆怎敢私自離隊?」
「是我讓他倆走的。」沐弘說,「他們想念故鄉,想和家人在一起。讓我帶話給你,說對不起你。」
賀賴沉著臉不響,侍衛們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
一名侍衛大著膽子問:「統領,我們什麼時候返回家鄉?」
另一個小聲說:「皇上頒詔,命大軍屯田,是不是要長住在這裡,不回去了?」
賀賴叱罵:「混賬東西,怎敢妄揣聖意?」
侍衛瑟縮著不敢言語。
沐弘問:「長安不好么?城池宏偉,土地肥沃,氣候也相對溫暖舒適,為何非要回東北?」
侍衛們互望一眼,吞吞吐吐地回答著:「說不清……總覺得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回到家鄉心裡才踏實……父母長輩都說家鄉好……」
賀賴插進來說:「沐大人,別跟他們說這些。」呵斥侍衛,「當兵就該服從軍令,上面讓去哪就去哪,哪有讓你們挑的份?」
侍衛們低下頭,規整了鬆散的隊列,繼續前行,賀賴對沐弘拱拱手,跟在後面走了。
接下來兩天,沐弘沒有得到召見。他坐在空蕩蕩的偏殿里,從早等到晚,偶爾出現的人影只有葉玄,給他送來茶水點心,苦著臉搖搖頭。
「皇上怎麼說?」
「皇上……叫大人滾,有多遠滾多遠……」
「哦……」
「大人再耐心等幾天,皇上氣消了就會原諒您的……」
「嗯……」
沐弘並不擔心慕容沖會把他怎麼樣,他若起了決絕之心,宮門都不會讓他進。但時間不等人,沐弘彷彿聽到沙漏里的沙子一顆顆落下,砂礫在青銅管壁上摩擦、旋轉、掉落,淅淅瀝瀝,漏斗的底部所剩無幾。
一天上午,沐弘站在太極殿外,打算等慕容衝下朝去堵他的路。官員們一個接一個從殿內走出,韓延、段隨肩並肩出來,看見沐弘兩人愣了一下卻沒有理會,大喇喇步下台階。他倆後面是慕容恆,見到沐弘也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向他走來,老遠就拱著手叫道:「沐大人,好久不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沐弘淡淡回應了一聲,不想和他啰嗦。
「你回來就太好了,皇上多了一個得力助手。」慕容恆熱情萬分,似乎全然忘了他以前是怎麼蓄意污衊沐弘的。
「朝廷里有這麼多官員輔佐皇上,不缺我一個。」
「那些人算什麼?」慕容恆手一擺,一付不屑的樣子,「都是秦國的降官,牆頭草,兩邊倒,哪有咱們對皇上忠心?眼下缺人手,皇上不得已才用他們。」
「你對皇上忠心嗎?」沐弘問。
「你什麼意思?」慕容恆一怔,「我和皇上是一家人,血脈相連,還有誰比得上我對皇上的一片忠心?」
「你可別忘了你說過的話。」沐弘說。
慕容恆眨巴著眼睛,不明所以,「沐大人擔心什麼呢?」
沐弘笑笑,「沒什麼。」這個人一貫狡詐,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不足為信。
「不過眼下倒是有一樁令人擔心的事……」慕容恆左右望了望,把沐弘拉到一邊。
「什麼?」
「皇上下旨屯田,意欲長居此地,下面的人怨聲載道,都想回東北老家去。」
「慕容將軍怎麼想?」
「我是支持皇上的。」慕容恆說,「如今慕容垂僭位稱帝,佔領了東部三個州,我們哪有地方可回?早知道就不該來長安,早點回去搶地盤才對。」
「現在後悔了?」沐弘冷笑,「你們在長安燒殺搶掠可是爽得很呢!」
「當初還不是皇上一心要攻打長安?大家也覺得長安是塊肥肉,真的打下來也不過如此,沒弄到多少油水。」
「現在下面是什麼情況?」
「城外已經出現東遷人流,軍隊里也有人開小差溜號。其實老百姓並不可怕的,怕只怕有人乘機作亂。」
「誰這麼大膽?」沐弘隨口問道。
「韓延、段隨兩人愈發的倨傲跋扈,手下的人也不服管教。沐大人勸勸皇上提防著點,最好把兩人拿下,收編他們的人馬。軍隊掌握在慕容家的人手裡才能放心,你說是不是?」
「哦……」沐弘看了看慕容恆,心想說了半天,這才是你的真實目的。
官員都走光了,也沒看到慕容衝出來。沐弘見葉玄站在殿外,上前詢問,葉玄告訴他,皇上留下慕容永在裡面單獨議事。沐弘在平台上轉了一圈,索性到溫室殿門外等候。
等到中午,才見慕容沖走過來,沒有排儀仗,身後只跟著葉玄和兩個小內侍。沐弘跪在門口,叫道:「微臣給皇上請安。」
慕容沖不理,徑直往裡走。沐弘乘勢跟了進去。慕容沖收住腳,回頭橫了沐弘一眼,似要呵斥,卻只是嘆了口氣說:「朕忙得很,你別來煩朕。」
「臣願為皇上分憂。」沐弘忙獻殷勤。
慕容沖走到案桌后,坐上龍椅,翻開一本奏章,沐弘跟到桌旁給他磨墨。不一會,葉玄送上茶水,見兩人和平相處,鬆了口氣,退到殿外。
慕容沖看完一疊奏章,方才開口:「你可知罪?」
沐弘立刻承認:「臣知罪,求皇上寬恕。」
「若是旁人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朕不會讓他多活一刻……」
「臣該死,謝皇上不殺之恩。」
「罷了,朕就饒你一回,下不為例。」
「皇上寬宏大量,臣銘記於心。」沐弘極盡謙恭地迎合著。
慕容沖面色緩和,笑了笑說:「侍中的位置給你留著呢,你再兼任京兆尹一職,替朕管理長安百姓。」
沐弘推辭道:「微臣愚鈍,恐不能擔此大任。」
慕容沖不屑,「你還來跟朕玩這一套?」
沐弘說:「臣說的是真心話。」
慕容沖失笑,「你動不動為民請命,讓你干點實務卻不肯,你這不是葉公好龍?」
沐弘苦笑。
這時葉玄進來稟告,午膳已經備好。慕容沖說:「搬到裡面來,加一個座位。」
葉玄應聲,滿面笑容地忙開了。
慕容沖撿起剛才的話頭,「那你想幹什麼?」
「臣想陪在皇上身邊……皇上,您就讓臣住到宮裡來吧。」沐弘請求。
慕容沖驚訝地看了看他,沒有吱聲。
午膳擺在窗邊的炕桌上,幾盤烤肉和燉菜,像是普通人家的飯食。
「皇上吃得這麼簡單?」
「朕並不是奢侈的人,這些年一向如此。」
「怎麼沒有酒?」
「白天喝什麼酒?」慕容沖越發詫異,「你什麼時候愛上喝酒了?」
「臣很久沒有陪皇上喝酒了。」
「朕下午還要辦公呢。」
「就喝一兩杯,不影響。」
「你今天怪怪的。」慕容沖說,命葉玄,「拿酒來。」
葉玄答應,不一會送上一壺酒加兩個酒杯,沐弘斟滿,舉杯向慕容沖敬酒。
兩人喝了一杯。沐弘吃了口菜,搖搖頭說:「這菜做得一般,滋味寡淡,怎能入皇上的口?」
慕容沖說:「朕對飲食要求不高,粗茶淡飯即可。」
沐弘拍了拍腦袋,「臣記得皇上當年在未央宮的時候,每次用膳都要擺上滿滿一桌的珍饈,燕窩魚翅、龍肝鳳膽應有盡有,味道稍有欠缺,就要掀桌子罵人。」
慕容沖瞪著他,臉色陰冷下來。
葉玄見他花式作死,嚇得兩腿打顫。
慕容沖揮揮手,命葉玄出去,對沐弘冷笑道:「你要說什麼儘管說,朕倒想看看你又要出什麼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