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愛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愛

「溫室殿四季如春,奢侈華美,臣以前來過一次,印象深刻。隔了十多年,殿內裝飾還是老樣子。」

「只是換了主人。」慕容沖冷冷地說。

「當年臣在這裡與張孟辯論,贏了張孟。現在想來,並非臣口才好,乃是陛下不願對慕容一族舉起屠刀,明裡暗裡都站在臣的一邊,只要臣說得有點道理,他就表示支持。」

「是啊,當年苻堅若是把我們滅族,就不會有現在這種局面。他一定後悔了吧?」

「陛下是說了後悔的話,但若時光倒轉,臣相信陛下還是會這麼做的。陛下統一中原,從沒屠過城,沒有濫殺無辜。對投降的各國首領,寬厚相待,從不懷疑他們會日後反叛。」

「苻堅婦人之仁,結果搞得自己走投無路,身死國滅。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狠一點。」

「臣不認為陛下是婦人之仁。陛下胸懷寬廣,志向高遠,他一心想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國家,讓各族人民和平共處,相互間不再有歧視和壓迫。雖然他功虧一簣,沒有實現理想,但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是個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慕容沖十分驚訝,「原來你是苻堅的忠臣,特地跑到這裡譴責朕來了?」

「臣敬仰陛下,但臣的內心是忠於皇上的。」

沐弘這麼辯解,自己都覺得怪異,慕容沖根本聽不進去,冷冷道:「你責怪朕不該把他逼走?你責怪朕不該占他的城池宮殿?荒謬,這些東西並不姓苻,也是他從別人手裡奪下來的,朕比他強大,同樣也能搶佔過來。」

「你不過是趁人之危。」

「他難道沒有趁人之危嗎?他滅了燕國,趁朕年幼,無力反抗,逼朕入宮侍奉他,後來還把朕趕走,始亂終棄。朕不該恨他,不該向他復仇嗎?」慕容沖咬牙切齒,面目扭曲。

「陛下是對不起皇上,陛下是虧欠了皇上。」沐弘承認,「但是對慕容家族和鮮卑族群,陛下還是有恩於你們的。」

慕容沖大怒:「上回你為長安百姓抱不平,現在又為苻堅說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臣只是有感而發……」沐弘低下頭,心說,我能幹什麼,我只想聽到你說聲抱歉,以此證明你並非鐵石心腸;我只想看到你有一絲難過,來給自己的痴心找個理由。

「朕恨苻堅,但朕並不想殺他。朕承諾過,只要他出城投降,向朕俯首稱臣,朕就饒了他,也饒了全城百姓。他從前是怎麼對我們慕容家的,朕就原樣回報給他和他的家人……」

沐弘嘆息,心想苻堅向你投降豈不是顏面盡失,他當了幾十年的天王,早就忘了如何低頭了吧。

「……但他逃走了,拋下全城的人偷偷逃走。他明知姚萇就在前面等著抓他也要跑出去,難道他認為姚萇比朕更加仁慈?他是不是寧可去死也不肯向朕投降!」慕容沖怒吼一聲,捏碎了酒杯。

「姚萇弒主,人神共憤,不會有好下場的。」沐弘安慰道,心裡覺得姚萇殺了苻堅並非壞事。苻堅對慕容衝來說,有亡國受虜之恨,枕席獻身之辱,還處死了慕容暐滿門老幼,而苻堅的三個兒子也都直接或間接地死在慕容沖手裡。他們兩人之間,已是仇深似海,無法彌補。倘若苻堅落到慕容沖手裡,他是殺還是不殺?不殺對不起兄長和家族,殺了就要落得一身罵名。還不如讓姚萇來背這口黑鍋。

「朕沒能救得了他。」慕容沖輕嘆一聲,紅了眼眶。

「什麼?」沐弘不敢相信耳朵。

「朕向姚萇要人,姚萇不給,他想當皇帝,逼苻堅交出玉璽,禪位給他。真是可笑,苻堅怎麼會同意呢?」

「是啊,陛下這輩子,從沒向人低過頭。」

「沒想到姚萇真敢下殺手……得知他的死訊,朕與姚萇幹了一仗……」

沐弘一驚,「那你不是和羌族撕破臉了?」

羌族和鮮卑聯合抗秦,訂立同盟,姚萇還把小兒子送到鮮卑軍中當人質。慕容沖攻打長安時,姚萇屯兵新平,袖手旁觀,等著鮮卑與秦人兩敗俱傷,他可以從中漁利,但在表面上還是維持著與鮮卑的友好。

「撕破臉怕什麼?遲早的事。」慕容沖恨恨地說,「只恨這一仗打敗了,高蓋這軟骨頭還投降了姚萇。」

「你竟然是為了他……」沐弘嘟噥了一句,驀地想起在夢裡讀到資治通鑒上的一段話:「冬十月,西燕主沖遣尚書令高蓋帥眾五萬伐後秦,戰於新平南,蓋大敗,降於後秦。」單獨的一個段落,與上下文沒有任何關聯。五萬人的戰役,規模不小,卻沒有記錄前因後果。那時候大量的信息湧進他的腦子裡,來不及接收,埋在記憶深處,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都是為了苻堅。

慕容沖接著說:「那次出兵太過急躁,損失慘重,只能暫時休戰。等到今年秋天有了收成,民心安穩,朕親自出馬,定要讓姚萇付出代價。」

苻堅被害,他的長子苻丕忙著登基稱帝,他的太子苻宏逃到晉國稱臣,他寵信的大臣將軍們作鳥獸散,改換門庭。反倒是這個冤家對頭,不惜一切,出兵替他報仇。

彷彿有團火在沐弘心底騰起,從頭到腳烤得暖融融的,臉上忍不住喜笑顏開。

「哎呀,光顧說話,菜都冷了。」他叫了一聲,忘了禮節,自行離座跑到殿外,叫來葉玄命他換上熱菜。

「你怎麼突然就高興起來?」慕容沖只覺莫名其妙。

「臣的心裡一下就敞亮了。」沐弘笑道。

用完午膳,沐弘建議出去散步消食。晴空碧藍,陽光刺眼,氣溫還沒有回暖,冷峭的風裡卻讓人咂摸到春的氣息,青石路面的縫隙里也綻出星星點點的綠芽。宮裡人手不足,只能維持中心地帶的整潔乾淨,偏遠一點的地方,道路上橫七豎八倒伏著枯黃的蒿草。

慕容沖想要回去,沐弘卻還想再走一會。

「難得這麼好的天氣,空氣清新,皇上也應注意休息,勞逸結合。」沐弘勸道。

「朕還有很多事要辦。」

「正好,臣也有要事啟奏,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說事。」

兩人繼續往前走。

「皇上下令大軍屯田、勸課農桑的政策推行得順利嗎?」

「不順。」

「臣聽聞底下怨言頗多,鮮卑人大都想要東歸家園,不願在長安久居。」

「回到哪裡去?慕容垂僭位稱帝,佔了東北大部分地區,朕若回去,他會退位稱臣嗎?」

「應該不會。」

「朕是先皇嫡子,繼承皇位理所應當。朕活著,他慕容垂有什麼資格稱帝?」

這個時代禮崩樂壞,草頭天子到處都是,手裡有點人馬,打下一塊地盤就能稱王稱霸。慕容垂僭越上位,別人倒無所謂,但對慕容衝來說,就是天大的噩耗。

「慕容垂還廢黜朕的母后可足渾氏,將她的牌位遷出宗廟,把一個姓段的昭儀升為太后,真是可笑之極。母后的后位是父皇封的,他有什麼資格廢黜?父皇身邊由誰來相伴,父皇生前已經指明,他憑什麼換人?」慕容沖憤恨不已,把腳下的蒿草碾得粉碎。

「慕容垂此舉有違禮教,將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沐弘回應。

「一國不能有二主。朕若東歸,必然要與慕容垂決出勝負,以朕目前的兵力打不過他。慕容垂已經六十齣頭,沒幾年可活的了,他的幾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暗中爭權奪利。等他一死,國內必定大亂,到時候朕出兵鄴城,輕輕鬆鬆就把他們收拾了,豈不是好?」

「皇上高瞻遠矚,決策長遠,但是老百姓不懂這些。他們被迫遷居到關內十多年,思念家鄉,一心只想回去。」

「朕是皇帝,他們得聽朕的。」慕容沖不以為意。

「民意是一股澎湃洶湧的濁流,一旦引發,皇權也無力阻擋。所以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上須得順應民意,否則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誰在背後搗鬼,朕心裡清楚。」

「慕容恆看出韓延、段隨兩人有反心,讓臣來勸皇上除去二人,收編他們的軍隊。」

「皇叔精明老到,看上了韓延、段隨的人馬。」慕容沖嘿嘿一笑。

「慕容將軍說得沒錯,皇上要提防這兩人。」

「你放心,朕已經與慕容永部署完畢。」慕容沖頗為自得,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

「皇上,慕容永不可信。」沐弘連忙叫道。

「慕容永隨朕從平陽起兵,沙場鏖戰,出生入死。」慕容沖拍了拍沐弘肩膀,當個和事佬,「朕知道你與他不對付,但你們倆是朕的左膀右臂,以後還是要和睦相處才好。」

「皇上,慕容永野心勃勃,覬覦皇位,暗中圖謀想要取而代之。」

「一派胡言。」慕容沖皺起眉毛,「慕容永出身族系旁支,在族人中缺乏號召力,有什麼資格統領鮮卑?反倒是慕容恆,身上流著先皇血脈,他雖然年老,但兒子已經成年,他還有一個兄弟助力。若要說覬覦皇位,他才有這個野心。」

「皇上就這麼相信慕容永?」

「你幹嘛老是盯著他不放?」慕容沖不耐煩起來,「慕容永侍奉朕十多年,朕身邊的人,數他呆的時間最長,朕不信他還能信誰?」

「皇上,你要相信臣的話,只有臣才是一心忠於你的。」沐弘哀求。

「回去吧。」慕容沖不理會,轉身往回走。

「皇上,滄池就在前面,我們去滄池玩玩吧。」沐弘懇求。

「滄池有什麼好玩的?」

「去玩玩嘛,好久不去了。」沐弘像個小孩似的耍賴。

「真是搞不懂你。」慕容沖搖搖頭,警告道:「不許再說慕容永的壞話,朕不想聽。」

「遵旨。」沐弘只能暫且放下。

滄池水面開闊,波光粼粼,倒映著天光雲影,風景秀麗。兩人登上湖心的「漸台」,憑欄遠眺,岸邊的樹梢上方顯露出前殿高大的建築群,巍峨壯麗,金碧輝煌。

「皇上記不記得我倆曾來過這裡?皇上還對臣講述了未央宮的歷史。」

「記得。當時朕第一次進入未央宮,在池邊眺望前殿,只覺遙不可及。」

「皇上志向遠大,從小就有坐上金鑾殿執掌天下的夢想。」

「如今朕實現了幼時的夢想,這一生沒有白活。」慕容沖得意洋洋。

「當了皇帝感覺如何?」

「老實說相當辛苦,沒有多少樂趣可言。」慕容沖嘆道,「朕的治下只有長安這一座城,還沒有到執掌天下的地步,已經覺得公務繁重,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人和事。」

「既然如此,何不換一種活法?」

「你又要出什麼鬼點子?」慕容沖警惕地瞥了沐弘一眼。

「人生苦短,何必將寶貴的生命投入營營俗務之中?世界那麼大,臣陪著皇上一起去看看。」

「你什麼意思?」

「反正皇帝也當過了,該體驗的也都體驗過了。不如拋下這一切,和臣一起去週遊世界。」

「哈,你是在說胡話吧?」慕容沖面露驚訝。

「臣說的是真心話。」

「朕千辛萬苦打下的基業,怎麼可能放棄?你要去就自個兒去吧。」慕容沖冷下臉,「朕早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定的性子。以前在鄴宮,你就想逃跑,朕為留住你,差點把你凈身,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動手。」

「那是因為皇上打賭輸了,沒能抓到臣的錯處。」

「朕要把你凈身,一句話就結了,哪裡需要抓什麼錯處?朕是捨不得你受苦。」

「臣也捨不得皇上。」沐弘只覺喉嚨口腫脹起來,哽住了嗓音。

「沐弘,你不要走,你留下輔佐朕建立功業,治理天下,你我君臣就像苻堅和王猛一樣。」

「臣當不了王猛。」

「呵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王猛的才幹。」慕容沖笑了起來。

「臣當不了王猛,一方面是臣不及王丞相精明能幹,另一方面,天王陛下對王丞相言聽計從,而皇上從沒聽從過微臣一句規勸。」

「你對朕的規勸,不是逃跑就是退隱,朕若是聽信了你,哪裡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就……」

沐弘回想與慕容沖相伴的這些年,自己所做的努力,不是勸他離開宮廷隱身民間,就是把他推離權力中心明哲保身。這些消極的建議,慕容沖根本不聽,只顧奮力攀援權力的山峰,意志如鐵,百折不撓,即使遍體鱗傷,即使身敗名裂也要登上頂端。

他對慕容沖失望過很多次,埋怨過很多次,他希望他當個正直善良、道德無虧的好人,以此證明自己的愛護和追隨是正確的。但是慕容沖沒有成為他理想中的人,他只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成為他自己想成為的人。

他仰頭望著慕容沖,而那個人正默默凝視著遠處的宮殿。明亮的陽光灑在他臉上,肌膚如美玉無暇,長長的睫毛在眼窩下方投下扇形陰影,從額頭到鼻樑到下巴,精緻優雅的線條一直蜿蜒到雪白的脖子和凸起的喉結,混合著孩童的天真,少年的明媚,成年男子的陽剛,以及王者的孤傲。那是人類所能達到的美的極限,而過於美好的事物不得長久。

沐弘從沒像現在這樣的愛他,不是愛他的容貌,而是愛他這個真實的人。不論他做過多少錯事,犯過多大的罪行,不論別人怎麼看待他議論他,也不論史書如何評價他抹黑他。他有幸來到他的身邊,發現他的美好,那是別人看不到的美好,不僅僅存在於表相。

不,他對他的愛並不是因為他的美好,即便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他也要愛他。這種愛是無條件的,沒有理由,不可改變,不求回報。即使天崩地裂,即使肉身毀滅,愛也會永恆存在。如果一定要用一件東西來比喻的話,那就用鑽石吧,純粹、明凈、毫無瑕疵,無比美麗,無比堅硬。

沐弘從來不知道世上會有這種情感,一旦他領悟了,他的心情就安寧下來,多日以來的恐懼、憤恨、憂傷、焦慮,一掃而空,內心像這池深水一樣,平靜無波。

「皇上,讓臣看看你的手傷到沒有。」不等回應,沐弘就抓起他的手,翻開手掌。上面有兩處破口,是被酒杯的碎瓷划傷,邊緣沾著幾塊黑紅的血污。

「擦破點皮,無所謂。」慕容沖說。

沐弘從袖子里抽出一塊手帕擦拭傷口,血塊已經凝固,他埋頭在他掌心裡,伸出舌頭舔濕了,用手帕擦乾淨,包紮起來。

「唾沫殺菌消炎,別嫌臟,回去用清水洗一洗。」沐弘說。

「唉,你這人婆婆媽媽,小題大做……」慕容沖無奈,過了會兒柔聲道:「你肯回來住,朕心甚慰。宮裡房間多得是,讓葉玄給你安排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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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秦燕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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