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阿若公主的記憶（三）

顏歡感受著這一切，羽璃的記憶和感知把她拉去了很遠很遠，顏歡明白她有多麼愛趙沛琰，也明白她怎樣呵護著妹妹的轉世，狄熵為了羽婼逆天而行，送妖族的靈魂到人界輪迴，羽璃和他聯手，不惜壓制了阿若靈魂中殘存的妖力，封存了她的記憶，只希望她和九哥今世好好相識。

一直到宿敵憫姬追隨而來，她蠱惑過羽婼，又來蠱惑阿若，為的便是偏不讓羽璃自在痛快，在羅剎海她不是羽璃的對手，可這是人間，她有與她相抗的法力在手，又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在握，更重要的是，她先羽璃一步找到了羽婼的轉世，鉗制了她的魂魄，羽璃只得聽她擺布，憫姬把她們當成玩物一樣擺佈於股掌之間。

所有的痛苦都被時間鈍化了，愛和恨都變得如此遙遠，神殿的重門封緘了一切，最終，她和狄熵都用自己的方式維護了一個人。顏歡知道羽璃是這麼想的，無論是她還是狄熵，他們都深愛著羽婼，願意為她付出一切。

沒有遺憾，他們逆天行事，可這一世的趙沛琰僅憑一眼便堅定不移的愛上了阿若，從此再也沒有辜負過、也不曾看過羽璃一眼。

羽璃對自己說，這樣真好，阿若的悲喜和心愿就是她的悲喜和心愿，沒有其他了。

吱呀一陣聲響把顏歡的記憶驟然拉回，她站在殿中，時辰不過剛經歷了須臾，可顏歡卻覺得就好像已經踏著羽璃的腳步走過了許多年，她回過頭，和大家一起望著那個推開殿門的人。

他一襲黑袍緩步而來，面上的獸骨面具和手中的法杖象徵著他的無上權威，高高在上的祭司大人在顏歡面前站定，望向一臉警惕的驍陽和殷絮，一臉茫然的秦言，和不停抹淚的阿若，以及悠悠醒轉的趙沛琰。

「沛琰哥哥……」是阿若打破了沉默，她伏在趙沛琰懷中不停哭泣，趙沛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輕撫著她的長發，把她擁進懷裡。

他那樣愛她，一嗔一喜都是他喜歡的樣子，他不忍心見她流淚。

餘下的，他不關心，更不在意。

狄熵這樣站立良久，盯得顏歡有些心驚。

他們看不見他面具背後的表情。

「阿若。」他開口說：「請你送趙將軍回去休息，我有些話要對幾位客人說。」

阿若很是不甘，可是她也不敢直接違背狄熵大人的意願，她知道，他待羽璃那樣好，他無所不知，一定已經知道了她死去的消息，沛琰哥哥已經醒轉過來，她應該給他機會憑弔。

門外的夜色已沉，阿若和趙沛琰離去之後，驍陽和他們幾人站在了一處，王宮大殿上出奇的安靜，狄熵只是那樣站著，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

「你很喜歡阿若公主，就像羽璃喜歡趙將軍。」顏歡開口說，血玲瓏的突然變化讓她覺得有些疲憊，這樣的沉默也終要終結，索性由她開口了：「我不懂情愛，但也知道這是天下間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如今這個樣子，我也覺得很遺憾，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可是這是羽璃自己的選擇，你知道的，所以你尊重了她，不是嗎？」

狄熵微微頷首：「她很愛她的妹妹，勝過這世間的一切，這個道理，幾百年前我就知道了，我用了很久的時間熟悉了巫祝的復生之法，送羽婼的靈魂去人界輪迴，到了現在，我已經不知道完成她的夙願是對是錯了，她已經解脫，我卻要永遠留著這段記憶，永遠無法忘記。」

他說罷這句話伸出手，有些意外的，他將面上的獸骨面具摘去。

儘管在他動手的那一刻便做足了心理準備，儘管他的動作已經足夠緩慢了，可是見到他的面容，他們還是不覺有了些觸動。

那是一張很蒼老的臉，皮膚的皺褶就像乾涸龜裂了、卻又被什麼強行熨平的土地，那是時光和痛苦的烙印，更難忽視的是他面上的疤痕，就像被火燒過，整個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唯獨眼眸是明亮的，透過這雙眼睛，顏歡能夠看見他曾經一定是個朝氣蓬勃的明朗少年。

可他渾不在意這些，只是發出淺淺的嘆息，繼續著剛才的話題：「狄熵很愛羽婼，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可是羽婼那樣美麗和驕傲，她喜歡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靈魂，狄熵太沉悶，又終年待在羅剎海的神殿里，就像我如今待在烏羅的神殿一樣，羽婼從來不會多看他一眼，是啊，這樣的臉，就連我也很不願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帶著几絲悲涼笑出了聲：「羽婼那樣固執，她也喜歡九哥，她是被羽璃慣壞了，偏要負氣跑出羅剎海，落在憫姬手裡——你們不會知道羽璃有多傷心，她甚至覺得自己和我相愛是錯的，她甚至——捨棄了我……」

「什麼？！」顏歡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狄熵閉上眼，發出一聲凄涼的苦笑：「她不知道，我又怎麼可能告訴她呢，她的九哥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狄熵那樣珍愛羽婼，在他洗去我的記憶，將我放歸人界的那一天我們就決定了，我與他互換魂魄，他追隨羽婼去輪迴，而我留在羽璃身邊。我可真傻，明明是她捨棄了我，最後卻是我不捨得，更可笑的是，我現在已經失去她了，我卻依然不後悔。大概，我是比狄熵更適合留在神殿中的靈魂吧，永出輪迴也是好事，我就能永遠記住這一切。」

他抬起頭，發出一聲悲哀的長嘆：「幾百年的相伴，是很長久的事了，我一直記得我們相遇的那一天，你們不知道羅剎海的夕陽有多美，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回去那裡，羽璃很久以來一直都很想回家。」

「你們……你和狄熵，竟然互換了身體和靈魂？」殷絮皺了皺眉，不覺搖了搖頭：「你也竟沒有告訴她，曾經的那個愛人就在她身邊，你竟然從來不曾對她講過？」

狄熵微微牽了牽嘴角：「我希望他記住我最好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副模樣。更重要的是，她捨棄了我，我也不願讓她知道我還念著她。她成全了羽婼，我成全了狄熵，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我與狄熵，都是固執且辛苦的人，他如今什麼都不記得，以趙沛琰的身份活著，這樣也很好。如今了卻了她的心愿，我也……沒有什麼遺憾。」

「是嗎……」顏歡垂下眼眸：「可是我卻覺得，如果我有愛的人，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接受，卻唯獨不希望他騙我。」

狄熵沉默的望著她，顏歡嘆了一口氣，撫過手腕上的血玲瓏，一道白色的光弧在她的掌心彙集，她攤開手掌，那光弧凝成了一顆形似珍珠的白色光圈。

「這個留給你吧，阿若公主的記憶，羽璃交給我抉擇，我想它歸屬於你更合適。你留著它也好，將它歸還給阿若公主也好，那都是你的事情了。」顏歡輕聲說著，就像生怕打擾了誰的安睡：「或者，你也可以帶著它回羽璃的故鄉，時光無限長，你卻總能經由別人的記憶看到那樣的往昔。」

狄熵沉默了片刻，舉起雙手珍重的接過，光點溶於他的手心，他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