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家的心

第五章 離家的心

由於白衣綉八月中旬就要走,湘紅的準備時間不是很充分。這個準備除了籌集路費外,更多的還是心理上的東西。湘紅原先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這次卻發現自己婆婆媽媽得夠可以的,叫她簡直有點不相信。不相信歸不相信,那些羈絆卻一件也沒少,什麼柴火不夠燒呀,爹娘萬一有病沒人照料啦;什麼娘縫衣服沒人穿針,爹的雞眼娘剔不利索之類的,在她腦海里攪成一團,讓她頭昏眼花,神情萎頓。那股揪心揪肺的難受勁折騰得她有好幾次想打退堂鼓,心想別人能夠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我為什麼就不能?心強強不過命,也許我天生只有八斗米,便是出去了,也是白闖。未來,在展示瑰麗的同時,也向她展示了神秘。她在這神秘面前感到恐懼與不安。

湘紅的日子忽然渾沌起來。

撥開這迷霧的,是德秀的死。

德秀是湘紅的遠房堂妹,比她小四歲,過了年才十六整。她母親老早就過世了,爹又娶了後娘,後娘又生了崽女,德秀的日子便很可憐。她人沒有進過學堂門,當湘紅在教室里聽課、做作業、唱歌發獃時,她則穿逡於家里、田頭與山上。湘紅有時和她在一起玩,總覺得她有雙老人的手,手上的皮粗得能掛破衣裳。歲月雖然難渡,德秀畢竟長大了,豆蔻年華的少女本色也漸漸顯露,誰知德秀生命的花蕾才綻開一片花瓣,就被無情的風雨摧毀了。

關於德秀的死因,村裡人是這樣說的:

去年,德秀的後娘去鐵嶺的大灣師那兒問了一卦,說她來年犯沖,因為她家裡有個女鬼附身。這女鬼原是某某村某某人的媳婦,三年前弔死了,明年這女鬼要投生,是以附在了德秀身上。德秀的後娘一聽,長瓜臉頓時成了苦瓜臉:怪道毛伢和德秀他爹老是生病,養的豬和雞也全發了瘟呢,原來是這緣故!這還了得?正好德秀這陣子身子不爽,德秀娘跟老頭子商量后,就決定請神漢來跳神。他們請的神漢是個外地來的半年男子。他關著房門足足在裡面折騰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時才出來。據說他出來時德秀就好了,正在掛著蚊帳的床內睡覺。德秀爹娘給了這神漢十五元錢以後,就打著火把將神漢送出了村。等他們迴轉頭來時,德秀已一索懸樑,這時,大家方才明白那神漢不是個好東西。憤怒的村人前去追趕神漢,卻哪裡還見得著人影?那傢伙做賊心虛,早躲起來了。沒奈何,德秀爹只好打落牙齒往肚裡咽。

曾經和湘紅胼手胝足的德秀堂妹就這樣成了陰間客。她下葬時湘紅披了麻。當那口給短命夭壽之人用的無漆薄木棺材往地坑裡放時,湘紅忍不住大聲嚎啕起來。她將一把盛開的野薔薇花扔在棺材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鏟土把棺材給埋了。

德秀小小的新墳上開著兩蓬燦爛的花:一蓬雪白,一蓬粉紅,它們在八月的驕陽下很快就枯萎了。

湘紅站在墳前的樹蔭里,向有著圓圓的臉蛋、圓圓的身段和圓圓的酒窩的德秀最後道了別。

陰間多了個屈死鬼。

陽間多了個傷心人。

傷心人是林湘紅。

湘紅真的很傷心,傷心自己生長在這樣一個環境。誰說環境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眼前的德秀就是明證!湘紅感到有個繩套在收攏——如果她還繼續滯留在這地老天荒的窮山溝的話。

背井離鄉也要去闖條新路的決心,也只有在這時,才算真正下定了。

湘紅的心,像一片游雲,忽忽悠悠地朝不知處的遠方飛去……

按預定計劃,湘紅於八月二十四號趕到了白衣綉家。她隨身只帶了一個印有上海外灘圖案和上海字樣的老式灰色旅行包,貼身的褲衩兜里裝有三百塊錢。其中一百是白衣綉借給她的,另外兩百則是賣縫紉機得來的。原來她打算找個借口讓娘把豬賣了,後來發現那兩頭豬太小,總共加起來也不一定有二百斤,殺了可惜。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娘將那幾頭豬視為心頭肉,常常一個人倚在豬欄邊和豬們說話,如果湘紅自己走了,豬又殺了的話,娘到時怎麼辦?湘紅力圖避免傷娘的心。至於爹,他現在成天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現實反而顯得遙遠了,湘紅估計自己的走不會給他造成多大的痛苦。其實這一點她大錯特錯了,但等她明白過來時,卻為時已晚,當然這是后話了。

為了盡量減輕娘的痛苦,她對娘撒了個謊,說去縣城把縫紉機領回家,順便送送衣綉。

「快去快回,曉得啵?」

娘堅持將她送出了村,彷彿預感到要分別很久似的,戀戀不捨地執著她的手吩咐道。「三天就回來,你放心好了。」湘紅強顏歡笑,為的是不讓娘看出她內心的脆弱與酸楚。人說熱土難離,血濃於水,此時此刻,湘紅才真正體味到這話的深刻與正確。然而,她又別無選擇,起碼來講,她是這麼認為的。正因為如此,她的悲痛中又滲入了悲壯的色彩,猶如一名站在高崗上最後回首一望的壯士。

她的臉因心情原因而顯得蒼白肅穆,當她風塵僕僕地站在白衣綉跟前時,白衣繡的反應是吃驚,吃驚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問她是否中暑了。

「我很好,就是有些疲倦。」

她喝下白衣綉遞來的冰鎮桔汁,精神稍微好了些。但她還是想睡,便不客氣地上了樓,一頭倒在地板上。地板是新漆的,奶白的底色上,繪有豆沙色的幾何圖案,和天花板上的浮雕遙相呼應。聞著清甜而略嫌刺鼻的油漆味,她眼前浮現出楝花風村前村后的松林。在松林里,如果太陽很烈,有時便可以聞到與此相似的氣息,只不過松林的氣息更多了幾分芳香罷了。自己這次出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每當想起這個問題,湘紅就跟一個初次盪鞦韆的女孩似的,有種不著邊際的飄忽之感。儘管如此,有一點她卻可以肯定,那就是她此次出去絕不會落得一個跟明秀姐姐一樣的下場。她不喜歡那樣怯懦、那樣悲慘的故事。她相信自己可以應付即將遇到的任何事情,事實不是已經證明了她的勇敢與機智嗎?不然的話,那架縫紉機就不可能在短短几小時內就以二百元的價格出手。

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就已經很幸運了,如果這個女人還聰明的話,那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將所向披靡。而林湘紅,正是這樣一個女人。

所以,她看見了未來的彩虹。

在這道彩虹的引誘下,她終於登上了北去的長途汽車。

透過蒙蒙灰塵,縣城顯得灰暗而神秘。

楝花風呢?

望著漸行漸遠的黛色群山,湘紅覺得自己成了只斷線風箏。那股飄飄悠悠不勝把握的感覺使她清淚長流。

當縣城被拋在群山裡,再也看不見一絲一毫時,湘紅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

到省城一個多月了,湘紅總覺得不習慣。第一可怕的倒不是那難耐的酷熱,而寄旅他鄉的愁思與孤獨。在來時的車裡,白衣綉曾說起過她們系主任的風趣,令她暗自慶幸。誰知老頭子的幽默只留給學生,卻從不在家發揮,加上老太婆嘴多話雜,那個叫天長的男孩又特別搗蛋,弄得湘紅心頭直煩。稍微叫湘紅開心一點的是男孩的媽媽小藍。小藍在話劇團當美工,人不算漂亮,衣服卻很多,而且大方。湘紅來的第一天,小藍見她洗了澡仍穿著長衣褲,便給了湘紅兩條裙子,一條是藍色的白褶裙,一條是紅白細格子的無領無袖睡裙。湘紅穿到身上雖嫌寬大,卻清秀得出奇,以至於天長的爸爸忠義,死死地瞪了眼看她。忠義的目光就如他當時的穿著一樣赤裸——他壯碩的軀體上只有一條薄薄小小的白色三角褲。那突起的輪廓使她想起了光著身子的師傅,說來奇怪,她雖說險些和小春成了夫妻,對小春的身體卻沒多麼深刻的印象,這也許是沒有開燈的緣故吧?其實她是在燈下看過他赤身裸體的,只不過那時她嚇得要命,哪裡還顧得上去品味?這麼些日子來,由於忙著來省城,到省城后又忙著熟悉保姆業務,她許久沒有想起過小春了。但那天看到幾近赤裸的忠義后,她心頭湧起股難以言說的情緒,這種情緒經過壓抑以後,便釀成稠濃的鄉愁,令她唏噓不已。

可憐的是,她又不能哭出聲來。省城天熱,三伏時節或遇上秋老虎時,只有合家睡在比較通風的廳堂。頭上吊扇吱溜溜地轉,這邊人還跟烙餅似的翻,經常是吹乾了上面濕了下面,一早起來,個個都成了「老熟人」——真正的又老又熟!所以,在這種竹床板挨著竹床板、人頭頂著人腳的情況下,湘紅還能失聲痛哭么?

不能哭,不能喊,湘紅只好把全部精力放在做家務、帶小孩上頭。她本來就心靈手巧,如今又全力以赴,所經手的事便做得乾淨利索,連孩子也變得比以前胖了。為了表揚她,老頭子給她放了一天的假。

這是她來省城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歇假。

遺憾的是無處可去。因為白衣綉到外地搞社會調查去了,周老師調到上海去了,又沒有別的熟人可走,這一天對湘紅而言,竟顯得難熬了。

去公園?去逛商店?到這兩個地方得有錢,而她的四十塊錢工資已買了東西,口袋裡只剩下二塊多錢,留著買月經紙用。身無分文而流連於櫃檯間是痛苦的,她可不想折磨自己。唯一正確的消遣辦法便是借老頭子的「家屬閱覽證」到學院閱覽室去看書。她曾抱著孩子到那兒去找過小藍。她對閱覽室的寬敞、明亮及井然有序極有好感。它使她回想起自己的學生生涯。那段時光是她記憶長河中最輝煌的一段,宛如天邊的如錦雲霞,時時輝映著她單調寂寞的人生之旅。如今,又成了她排遣鄉愁的一個夢。夢醒后,心頭空濛明凈,一如雨後春山,令她心曠神怡。有時,她真希望自己能做一個長夢不起的睡鄉客。然而,她總是夢尚未完就醒了,枕畔發間,浮遊著几絲遺憾與無奈,未幾,又發酵成永遠、深切的苦楚。

自己難道就這樣永遠也無法改變些什麼和得到一些什麼嗎?

她很惘然。

她是帶著惘然走向那個殿堂一般的閱覽室的。她借了本《大眾電影》。看著畫頁上那些搔首弄姿的「明星」,她心裡真如打翻了五味瓶,很難說清是什麼滋味。論資質,她並不比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差多少。然而,她卻無法讓自己變得和她們一樣,起碼說她暫時沒有這個能力。當她透過密如織簾的劉海,望見那被分割成碎片的莘莘學子圖時,耳畔邊冷丁丁地響起一句古話來: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只是,她明白得太遲了。

不然,她早就成了這些人中的一員。

湘紅正自懊悔不已,卻不期坐在右首的一位男生開口跟她搭話。那人湊過來像是要看明星照片,實際上兩顆眼珠牢牢地盯在了湘紅臉上。「你是外語系的新生?」湘紅抬頭看見了一張熱望與「青春美麗豆」一樣蓬勃的臉,心中有點兒慌。

她不知自己是否應該說實話。她生性本不矯情,但對面那幾位女生射過來的含義複雜的目光,卻使她下了撒謊的決心。

「我是中文系的。」她想起天長爺爺是中文系的主任,所以很自然地將自己變成了他的門生。誰知無巧不成書,問她話的男生,恰恰是中文系的。當然,他已快畢業了。聽了湘紅的回答,他皺起了眉峰:「中文系的?新生報到的那幾天我就在那兒,怎麼不見你?」言外之意,是懷疑她假冒。湘紅臉一紅,心想這下要出大洋相了,不料卻是多慮,因她這邊還在想,嘴就靈巧地轉了個彎:

「我是X大的。報到時我可沒見到你。」她微笑著說,略帶一點調侃。

「你貴姓?」

那個男生又湊近了一點。湘紅聞到了他的牙臭。她趕緊往邊上挪了挪,那人不知趣,又跟著挪,他的舉動惹得對面的幾位女生相視冷笑。湘紅為了儘快擺脫他,乾脆移到另一張桌上去了。她隱隱地聽見他罵了句「媽媽的」,心中又好笑又好惱。笑惱之外又有些可憐自己:難道以真面目示人就那麼恥辱?其實在他面前講大實話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兩人不過偶然相遇,從前、今後都沒有也不會有什麼聯繫,難道怕他看不輕不成?自己也真是見鬼了!

因為自己無端地去討好別人,湘紅慪了自己好幾天的氣。她一慪氣就臉色煞白,外加上黑民黑眉黑眸和紅唇玉齒,很有些楚楚動人。芳齡已過、漸見憔悴的小藍打量她的目光,已由早先的欣賞變成了警惕。有一天,湘紅穿了條自己用手縫製的V形無領無袖黑棉綢連衫裙,小藍竟陰陽怪氣地哼哼著道:

「你是保姆,又不當妓女,穿這麼漂亮幹什麼……?」

湘紅聽了這話先是愕然,她不明白小藍何以這麼惡毒,等回過氣來,她不免當著老人孩子的面放聲大哭——出生二十年來,還沒誰這麼罵過她呢!——如今為混一碗飯吃,卻得受這種窩囊氣。

誰也沒有來勸湘紅,更沒有誰來為此道一句歉。他們大約覺得沒這必要。

湘紅卻認為有必要。她為此罷了半日工。後來,小藍被迫遞給她一個尷尬的笑容和幾句不很理直氣壯的解釋。她告訴湘紅,她明後天要來例假了,所以脾氣比較躁。但是,她只把話說到這兒就打住了,那三個湘紅極想聽到的字並沒有從她嘴裡說出來。湘紅氣也無用,只得怏怏愀愀地從她手裡接過正傻呵呵和奶奶裝瘋的天長。當她凝視著天長粉嫩的臉頰時,心裡冒出一個殘酷的念頭:如果把他從三樓丟下去,他的臉蛋會成什麼模樣呢?這念頭剛剛閃出,她便打了個寒顫。彷彿是為了贖罪,湘紅親昵地將天長摟在懷裡,一張蒼白的臉在天長身上蹭著。一邊喃喃地說著些除了天長誰也聽不懂的話。這些,正在邊上品茗的老教授全看在了眼裡。他以一個老人的善良及學者的浪漫,將湘紅的這種舉動歸類於女人偉大的母性。

「小林,你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可惜讀書少了些。」

老人用這話來表示對湘紅的感謝。湘紅則當作是老人對她的一種指點,誠懇地希望老教授今後能給她「解惑」。

「你知道『解惑』這個詞?」

老人表示驚訝。湘紅藉機表示自己喜歡文學,她的用意是希望老教授能借幾本給她看。老教授很可能也想到了這點,手都伸到書架上去了,結果卻什麼也沒拿下來。

「姑娘,我可不敢給你,要不小藍又有得話說了。你是個不錯的姑娘,心靈手巧,人長得也好。」

老人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忽然湊過身子,壓低聲音說道:

「小藍這人心眼比較小,又好強,女同志么,都這樣。在她面前,你各方面要注意一些。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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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女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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