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衣繡的客

第四章 衣繡的客

也許是去年冬天冷得早的緣故,今年的夏天也熱得早,三伏天還差一大截,天就熱得不像話。可等三伏天真到了,天反倒瀝瀝淅淅地下起雨來,真是奇怪。

「這種天氣,年成要壞啊!」

看着田裏倒伏的稻子,當家主事的人們心疼地嘆息。湘紅對這些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甚至當娘叫她把那些快在田裏生芽的穀子用剪刀剪下來時,她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自從六月初收到白衣繡的回信得知她今年要八月初才回家的消息起,她的整個身心就投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她日盼夜盼,盼著能早日看見不似情人勝似情人的白衣綉。然而,當她估摸著白衣綉該到家時,心內反而忐忑不安。她怕周老師不在省城。如果白衣綉說他回上海去了她怎麼辦?再者,如果她去了省城周老師不接納她又怎麼辦?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屬應該考慮的範疇,而她原來因為性急反而給忽略了。她是帶着種悒鬱甚至可以說是絕望的心情去找白衣繡的。

白衣繡的家在縣委家屬區,是一棟蓋在河邊的別墅式小樓,有前院和後院,面積不大卻收掇得優美整齊。當湘紅撳下門鈴,聽着那悅耳的音樂時,心中不無酸澀。人生在世的價值衡量標準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同是這一家人,只是白叔叔後來有了一官半職,她們家的境況就會有如此之大的差別?她還記得白衣綉一家在青雲鎮時住的房子,那是一間非常狹小的祠堂耳房,裏面除了擺一張床外,就只能放下一個破衣櫃。有時候白衣綉和妹妹要做作業,只好帶了油燈到教室里去做,不然的話她們就只好坐在床上,在膝蓋上放一塊洗衣板權當桌面。那年白衣綉爸媽調縣裏時曾請湘紅吃過一頓飯。那頓飯是白衣繡的媽媽田阿姨在走廊下燒出來的,吃飯的桌子也擺在走廊下。那是個雨天,陣風夾着雨水直往桌上澆。後來實在沒辦法了,田阿姨和白叔叔只好動員大家往屋裏搬東西。由於屋子太小,支不開桌子,田阿姨就將桌面端到了床上,湘紅和白衣綉兩姐妹全坐到床上去了。那是湘紅生平第一次在床上吃那樣一頓盛宴。那的確是頓盛宴。雖說事情已過去四、五年了,她還記得那天吃的菜,什麼蝦皮餃子、醋溜紅鯉魚、蘑菇燉雞、冬筍燒肉,最難得的是那道小炒牛肚,又嫩又脆又香,簡直好吃極了,以至於她事隔多年想起來都還會淌口水。那頓飯她吃得輕鬆愜意。去年她又在白衣綉家吃了頓飯,感受就完全不同了。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白衣綉不在家,也許是這座新房子太華貴,總之她感到非常壓抑。隱隱約約的,還覺得當了縣長太太的田阿姨有些睢不起她。後來湘紅就沒有再去那棟小樓了,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和屋主的差別。

但願白衣綉還跟原來一樣!

在撳門鈴的同時,湘紅在心裏默默祈禱。當然,即使白衣綉也看不起她,那也沒什麼。有道是她走她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怕她什麼!湘紅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她其實非常在乎這些,正因為是個敏感部位,所以必須做好防護工作。她擔心自己萬一被蔑視會不顧一切地中斷交談,而這次交談對她卻尤為重要,故而準備着隨時犧牲一點自尊。

就在她立在門外胡思亂想時,小小的紅漆木門咿呀一聲開了。站在門內的正是白衣綉。她穿着件無領無袖、長只及膝的白色毛巾睡裙,齊肩黑髮直直垂著,記憶中那層厚厚的劉海沒有了,代之的是一個光潔平整的額頭。同前二年相比,她瘦了些,更漂亮了,只不過有些慵懶而已。她大概眼睛有些近視,眯着眼皮看了湘紅好一會兒,才輕聲地問道:「湘紅?」

「衣綉!」湘紅輕聲而激動地喊了一聲,但她的腳步卻沒有動靜,你穩穩的站在門檻外邊。她在等待白衣繡的邀請。她相信白衣綉會請她進去。果然,她的話音剛落,衣綉就尖叫起來了:「好傢夥,快進來!真沒想到你長這麼高了。比我都高半個頭呢!告訴你,我正準備找你去呢!」

白衣綉撲過來,臉上的慵懶一掃而光,蒼白的雙頰也微露紅潤。湘紅聽着她熟稔的口吻,一顆心頓時輕鬆下來。她被白衣綉擁上了樓。

「今天我媽和我妹都去做客了,中午我給你燒飯吃,就我們倆,你說帶勁吧?」

白衣綉從樓下廳堂的冰箱裏取了個西瓜上來,一邊切一邊眉飛色舞地說。湘紅沒想到自己來得這麼湊巧,心中不用說也很高興。她邊吃西瓜邊環視白衣繡的閨房,嗓子眼裏頓時湧上股難以言說的酸楚。我哪輩子能有這樣一間優雅漂亮的房子呢?湘紅不得不使勁地眨動那雙美麗的眼睛,免得讓白衣綉看出她的心事。只要白衣綉看不出她的羨慕甚或妒嫉,她倆就暫時還是平等的,起碼從表面看是如此。

「你越長越洋氣了。」

白衣綉只吃了小半片瓜,就開始打量她,打量了半天,才徐徐吐出這麼句話來。湘紅望着她笑了。同學畢竟是同學,沒那麼的俗套與勢利,並且彼此從不吝嗇贊語,白衣綉尤其不。儘管她長得很漂亮,但她似乎更欣賞別人的姿色,只要別人有一點優勢她都能準確認識到,有時還會當面提醒,生怕別人會不知道並由此造成浪費什麼的。由此可見,她是個大度的女人。如今她再次體現了她的大度,使湘紅失重的心理從中得到了幾絲平衡。

「湘紅,說一句話你不要生氣,你現在這樣子真可以說是明珠暗投吶。嘖嘖,太可惜了。你要是在大學里,保險可以當校花。」

白衣綉凝視着她,頻頻搖頭,眼神里有真正的痛惜。幾年不見,湘紅髮現她變得開朗多了。原先在青雲鎮時的冷漠孤傲彷彿隨着那些逝去的歲月一起消失了。如今的白衣綉一步一笑都流露出順暢,只是這順暢時時的會被眉宇間浮起的幾許閑愁破壞。她也有值得發愁的事么?湘紅有點兒難以理解。

白衣綉自然不明白她的心事,只知道是自己的話惹得她傷心了,忙不迭地搬出自己近年來照的照片給她看。湘紅一本一本地翻著,眼前出現的卻不是白衣綉神采飛揚的身影,而是自己孤苦凄的慘景,那股壓抑多時的傷感終於衝破了理智的樊籬,成了決堤而出的溪水,汩汩地灑了她一衣襟。當她抬頭拭淚時,卻發現屋內只有她一人。她慢慢地冷靜下來,內心非常感激白衣繡的明智與體貼。假若白衣綉不走,又假若她再賠上幾句溫暖的與撫慰的話,湘紅將會哭得昏天黑地,幾年來所受的委屈也將絮絮而出,這樣她固然會得到發泄后一時的輕鬆,留在記憶里的卻只能是痛苦與後悔。她太高傲了,根本不習慣別人的勸慰,而白衣綉知她,故而才會悄然離去,為的是好讓她平靜下來。

由於湘紅這一哭,白衣綉不敢多提自己在學校的事,轉而問起湘紅的近況,湘紅揀主要的說了,兩人便有些面面相覷。虧得白衣綉提起了做飯的事,不然那真有些尷尬了。而在廚房裏,就沒有這種擔心了。白衣綉家的廚房在後院,是單獨的兩間屋子,一間是廚房,一間做飯廳,中間隔了個衛生間,有自來水和抽水馬桶。湘紅對那個白色瓷磚砌的灶台毫無興趣,反倒被衛生間城的設施迷住了。說句老實話,她在鄉下最怕的還是上廁所。有時她甘願倒馬桶洗馬桶也絕不去那些用爛草席隔開,只在坑上蓋了兩塊木板,隨時都可能掉下去的糞寮。她有意無意地在衛生間磨蹭了半個多小時,害得尿急的白衣綉在外面直叫喚。

「你這傢伙老毛病還是沒改呀?拉鐵屎!」

白衣綉急得彎腰駝背還不忘揶揄幾句,湘紅格格地笑了。她的排泄速度在青雲中學的那些女生中是著名的。尤其是初二那一次,簡直成了傳世的「經典作品」,據說現在青雲中學的女生還會偶爾談起。那次也確實可笑,真是「偷吃不怕撐死」,她和白衣綉等四個女生,竟將一臉盆豆莢吃掉了。那些豆莢是她們下午在校農場勞動時順手牽羊弄來的,所以在吃豆莢時除了食慾外還有種冒險后的欣喜,偏偏那些豆子又特別嫩,她們只好全部吃完,否則連自己也對不起。第二天,四個人中有三個泄肚子,只有湘紅一人便秘,在廁所里蹲了近一小時,才略有成果,一時成為女生中的笑柄。現在白衣綉舊事重提,無疑給氣氛中添入了幾分親昵。湘紅不再那麼傷懷了。

吃完飯,白衣綉在搭有涼棚的後院支開了兩張竹躺椅。躺椅邊的茉莉花開得爛漫如夢,吐露出清遠的芬芳。白衣綉探起手摘了幾朵,然後伸開手掌,用嘴輕輕地吹了幾口氣。「唔,真香。你不摘幾朵玩嗎?」白衣綉看着她,神情很像一個天真的女孩。

「我現在可沒這份閑心啦。」湘紅搖搖頭。「周老師的事你幫我打聽了嗎?」她從白衣繡的手掌上取下一朵剛開的茉莉花,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了口氣。白衣綉半撐起身,略微有些難過地說:

「周老師分在省報當記者,我接到你的信以後去找過他兩次,可他兩次都不在,真沒辦法。」她頓了頓,見湘紅強作鎮定的樣子到底還是不忍,便痛痛快快地把話說了:

「他不在也不要緊,反正他就是在也沒法幫你弄到正式工作。我們系主任的兒媳生了孩子,想請個人帶小孩,我向他推薦了你。你來去的車票他會出錢,吃他們家的,每月工資是四十塊。你看行嗎?」

白衣綉小心地看着她,生怕她會流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來。要知道,她可是向系主任打了包票的,如果食言,後果難以預料。因為系主任是個怪人,平素看人最重的就是守信一條。白衣綉可不想把事情弄糟。一時間,她甚至後悔自己的衝動來了。如果她當初不是那麼激動,而是留有餘地的話,此刻的擔心就完全成了多餘。現在,她只好把牌押在湘紅身上了。

湘紅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很爽快地應允了。

「只要能出去,幹什麼都可以。我不像你,有那麼多選擇。我要是不想變得跟那些人一樣,只有這樣不擇手段了。」

湘紅說得沉鬱而悲壯,彷彿她將一去不復返似的。對此,白衣綉既同情又羞愧。她羞愧的是自己似乎什麼都一帆風順,除了很小的時候因成份問題受到排擠和歧視外,她至今尚未受過什麼真正的打擊。而同樣的生活,對於湘紅則完全成了另一回事。上帝也未免太失公允了。

「你什麼時候走?」

「八月二十五號左右。你看你是一個人去呢還是跟我一起去?」衣綉徵詢地問道。湘紅回答說跟她一起去。白衣綉忽然發現自己多少有些傻,因為她問了句多餘的話。她敢斷定湘紅除了那次中學生文藝調演時去過贛州以外,沒再出過遠門。也許她連車票怎麼買都不知道呢。這個念頭一出現,白衣綉頓時便覺得自己有些失於厚道。她的這一閃念湘紅當然不知,她在想路費的來源問題。如果實在別無他法,到時她只好慫恿爹娘把那頭豬給殺了。人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話在湘紅看來,最好是改一個字,把那個「理」字改為「錢」字才算合適。

「一分錢憋死英雄漢哪!」

湘紅忽然深厚感慨地說,白衣綉誠懇地表示願意先借一百元給她。「你到時要添些東西,用得着的。那兒天冷,不穿毛褲皮棉鞋根本過不了冬。我們這兒多好,冬暖夏涼,應該建議省里的領導把省府地址改在這裏,那樣就省得跑路了。」

白衣綉心中畢竟無事,說着說着就走了調。湘紅看着她眉飛色舞的樣,惟有苦笑而已。

「你先別說省府不省府的事,告訴你,你的錢借給我可就成了打狗的肉包子啦,你到時可別哭鼻子!」

湘紅半真半假地提醒她。白衣綉豁達地笑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叫你認得我呢?我現在就把錢給你,好不好?」湘紅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頷首同意了。當她揣著那飽含情意的一疊鈔票時,眼眶不由分說地發了潮。

「我一領到工資就還你。」

她輕聲而堅決地說。白衣綉皺皺鼻子,「你別那麼認真好不好?反正我也不等你這點錢來發財。當然,你硬要還我也不拒絕,錢總還是好用的。」

湘紅開心地笑了。她就喜歡白衣綉這種乾脆的個性。

這天晚上湘紅住在白衣綉家裏。兩人夜雨對床、密語長談,那番情意與意外的欣喜,將炎夏的燠熱驅走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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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女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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