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k 「黃昏」 ②

Dusk 「黃昏」 ②

最後,安城逃似的離開了那裡。

他忘記自己有沒有答應陶少爺的委託。印象中,只有鋪天蓋地的香甜氣息,輕快又輕盈的音樂,艷麗而模糊的油畫,構成了那短暫的、彷彿不存在的虛幻時光。

只有喉嚨中殘存的燒灼感,是無比的真實。

殘陽如血。

黃昏的海岸線泛著粼粼的波光,像細碎的金箔相互碰撞著,明明滅滅。

群青和月婉戈坐在水泥堆砌的岸邊,背靠著銹跡斑斑的欄杆。

腳上偶爾能感到迸濺的水星。

「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你呢?」

碼頭的空氣仍是淡淡的腥咸。月婉戈沒有回話,風肆意弄亂她沒有紮緊的長發。

過了一會,她開口了。

「其實你稍微坦誠一點也沒有關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群青轉過頭望向她。

「這裡不止我們兩個人吧。」

群青稍微楞了一下。

但她很快恢復了鎮靜,輕輕地笑了笑。

「你真的很敏銳呢。」

柯奈不知何時趴在了她們身後的欄杆上,也看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

她沒有披著那件亮閃閃的長袍,只是搭了一件普通的小披風。她的打扮很簡單,沒有累贅的項鏈,也沒有繁瑣的首飾。

江碩背靠著欄杆,視線在寬闊的碼頭遊離著。

「不是哦。所以說,我是從未來而來啊。」

「那你一定知道我們尾隨的目的咯?」江碩沒有回頭。

「你們知道我在調查白髮的少年。我還知道,你們接下來會問我,萼鶯和萼菀這兩個孩子有什麼聯繫。」

她的聲音輕輕的。但每一個字,另外三人聽的都很清楚。

群青有些尷尬,她擺正了帆布包的肩帶,站起身,稍微欠了身以示歉意。

「沒有向你事先說明,讓你覺得很失禮,我很抱歉。」

「沒關係的。」

月婉戈的目光仍然在那片海上。

海水慢慢地蠶食著這輪橙紅色的太陽。

「黃昏很美吧?」

柯奈撐著臉。沒有人說話,她自顧自地講下去。

「你們學校有個孩子,家裡通道。他們認為啊,黃昏是逢魔之時,即陰陽交錯之時。也就是說,黃昏是一天中生與死相連的時間。」

「江碩的朋友來消息了哦。」

月婉戈忽然這麼說,頭也沒有回。江碩掏出手機。

「沒有吧……嗯?」

原本乾乾淨淨的消息界面上,安城的信息跳了出來。

他點開看了看。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江碩想了想,他指的應該不是學校。他正準備回復,新的消息又來了。

「安久是什麼時候失聯的?」

他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拍了拍柯奈的手臂。

「你發什麼神經?」

柯奈接過手機,掃了一眼屏幕。

霎時,她的瞳孔在夕陽中驟然收縮。下一秒,柯奈將江碩的手機扔進了汪洋大海。

磅礴的水勢中甚至看不到一絲浪花。

「你才是?!」

比起消息,店長的反應更讓人覺得詭異。

「你的朋友根本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

喧鬧的海聲忽然安靜了,像是有人堵住了江碩的耳朵。

不應該。

活在。

只有幾個破碎的片語在耳邊跌宕地徘徊著。

什麼意思?

向來冷靜的群青沒有掩飾驚訝的神情。顯然,雖然她對此不打知情,但卻因為店長反常的反應受到了驚嚇。

唯有月婉戈,還是那副蒼茫與置身事外一般的淡然。她也站起身,看向群青。

「這就是問題所在。之前我曾經說,可以被記載的東西,查不到我們想要的。」

「嗯。」

「我好像錯了。」

「……什麼?」

「我在校史館翻了很久,從一個角落裡翻出了一份報紙。」

「然後呢?」

「報紙很古老,上面的日期模糊不清。但根據紙張的質感判斷,最少也有幾十年的時間。但是大標題和照片比較明顯,我看到我們調查的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上面。」

「你是說,那個孩子,和解懷塵教授?」

「上面的文字像是被水泡過一樣,一部分油墨混在一起,只能斷斷續續地讀出一點意思。大約是說,一個連續幾年奪取理化生競賽冠軍的天才少年,被我們學校破格錄取。當時一起合照的導師中,懷塵教授的面孔是最清晰的。」

但那是很久前的報紙,他們的年齡不應該出現這個時代。群青的大腦飛快地運轉。

「而且,在那之後的報紙里,先後刊登了兩人的死亡通知。」

「什麼?」

是三個人同時的驚嘆。

「在發表重要天體學術演說,被碰觸宗教團體利益的極端分子所刺殺的教授,與夜間出門卻意外死於黑幫混戰的少年……」

月婉戈一字一頓地說著。群青下意識地撩起頭髮,努力地梳理信息:

但他們現在還活著。莫非……

「這個世界不允許死者的出現?」

「那江碩的朋友也……」

「不……」

風有些大,柯奈的雙手抓緊了披肩。她的指間有著佩戴首飾的痕迹。

「我是最近才推算出來的。我沒有辦法讀取一些特定的人的視角……比如長生,比如安城,就像是命運安排我不能這麼做一樣。所以我用江碩的視角應證了這個想法,事實上,我發現了很多他自己,以及我們完全沒有經歷過的另外一種記憶片段。」

「就像平行世界那樣,發生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事?」

群青敏銳地提出這個設想,柯奈勉強點點頭。

「你為什麼同樣執著於萼鶯這個孩子?」月婉戈問她。

「一張一模一樣的臉,他的同班同學叫他萼菀,但之外的人卻喊她萼鶯。」

「這不成立。如果說他改過名,只有同學知道呢?」群青反問道。

「性別。」

「什麼?」

「對於擁有萼菀記憶的同班同學,在他們眼中,萼菀是一個有些瘋瘋癲癲的小姑娘。但萼鶯卻是一個瘋狂的、徹頭徹尾的瘋子。」

海浪拍打著岸邊。

天已經很暗了,一絲微弱的光亮在海面上躍動,像一個溺亡之人最後的掙扎。

群青默不作聲地摘下了帆布包側面的裝飾,這廢了她一番功夫。

小小的沙漏躺在她的掌心,在黃昏最後的光明中,微微流動著,閃爍著,像是在努力把這段微弱的光儲存起來。

「這是……?」

月婉戈不解地看向她。

「一個禮物。為了表示歉意……不值錢,但很重要。收下吧,我還是你的朋友,對嗎?」

月婉戈點點頭,遲疑地伸出手。

「當然,我們一直都……」

一直。

偶爾有一輛車從不遠的道路疾馳而過,燈光讓他們的影子投在海與岸銜接的地方。

拉長,變短,扭曲,再度拉長,光怪陸離。

她接過沙漏的時候,一種不可名狀的戰慄掃蕩了她全身。

彷彿一台電腦在運行一個複雜的程序時,出現了大量的邏輯錯誤與冗餘。

記憶破碎又凌亂,像一個個美麗的泡泡,映照真實,又正反顛倒。

視野變成黑白,又變成彩色,再度變成黑白。

就像是,磁帶發出刺耳的雜音。

就像是,歌曲會忽然空白中斷,再重新繼續。

就像是,食堂的電視屏幕出現雪花,一遍又一遍的重複。

「我們一直……」

「你、你怎麼了?」

群青衝上去扶著她,生怕她重心不穩一個側身栽了下去。她可知道那樣有多痛。

「一直被困在……」

「困在什麼?」

柯奈盯著她的眼睛,抓住她的手,想要試圖得知些什麼,卻在瞬間像觸電般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到幾尺開外。

江碩衝過去扶起她。

「夢裡,或者說,記憶共同體。」

那聲音很小,很輕,很柔弱,卻很清晰。

每個字都直直地叩擊著三位聽眾的耳膜,和內心深處某個動蕩不安的地方。

澎湃的潮水向天際拍打而去,鯨吞了這個黃昏最後的光芒。

卻靜得可怕。

像一個繭。

記憶共同體。

「之前我所看到的一個科普,是說人的記憶量其實很龐大。有時候你所忘記的事,其實並沒有完全遺忘,而是被雪藏起來。當你看到相似的場景時,它們會忽然閃現……」

她的聲音恍若遊絲,被風拆散的長發在空中瘋狂地舞動著。

「也就是說……你所查到的那些報紙,都是你曾經一掃而過的、真實存在的東西。我是轉校生,所以對這些東西完全沒有記憶!」

群青有些激動地抓著她。

「這個世界的規則,需要一個自相矛盾的悖論打破,才能恢復之前的秩序。」

月婉戈念經似的呢喃著,忽然反抓住了群青的手臂。原本孱弱的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就像瀕死者的迴光返照般。群青能感覺到,沙漏將她的胳膊膈的生疼。

那副原本多愁善感的面龐,被一種銳利的幽怨所取代。

如同看透世間一切悲痛的苦行僧,月婉戈以一種超然物外的目光審視著她。

「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不允許死者的出現……」

一種攝人心魄的恐怖感。

「小心!」

江碩以極快的速度從腰間抽出一把尖銳的刀,朝著月婉戈奔去。

他甚至來不及想為什麼,甚至不知道這刀又是從何而來的。

他只是下意識地這麼做。

但那太遲了。

群青忽然被狠狠甩向護欄,她本能地抓住了它,而月婉戈被這股反作用力推向了高高的水泥台下。

洶湧的大海伸出手。

「是不允許厭世者……」

這是她聽到作為朋友的她的,最後的聲音。

直到最後,她的朋友也緊攥著那個沙漏。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攝住了她的感官。

在江碩僵硬的動作與瞠目結舌中。

在柯奈驚恐的面色與啞口無言中。

在群青悔恨的神情與聲嘶力竭中。

大海的懷抱,接納了這個世界中的第一位厭世者。

也是最後一位。

這個從未來而來的孩子,就這樣消失了。

在那生與死的交接之時,就這樣消失了。

連同這個世界最後的光芒,消失了。

而後,洪水滔天,驚濤駭浪。

而後,分崩離析,地動山搖。

連同這個世界最後的光芒。

-Tobe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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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語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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