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花陰(下)

第六章 醉花陰(下)

栩栩驀然聽到他叫自己,忍不住鼻尖一酸。她挑起裡屋的帘子,看見埋在被子里的人,只覺他幾日竟瘦了這麼多。窗外日頭正烈,在房中不一會便微微有些出汗。

她喃喃道:「顧先生說你身體好,我看哪裡經得住折騰。」可轉念一想,若是經不住折騰,豈不是都沒有長這麼大的機會,鼻尖更酸了。

蘇尋剛從床頭的抽屜拿出一隻紅木雕花的小盒,便覺一陣頭暈目眩。「可惜那支檀木簪,做的精巧,改日尋了手巧的師傅,重新替你做一支。」

無影不滿道:「不過一隻檀木簪子,哪裡這麼麻煩。這盒子上的雕花便值了。」

栩栩趁機擦擦眼睛:「那還是我娘親留給我的。」心想這是蘇尋親口說要給她做東西,可不能換了旁的去。

蘇尋正覺頭痛,不想他二人鬥嘴,便對無影道:「你現在就出去尋尋看。」

無影氣呼呼地出去,只覺得無法接受公子對個小女子如此啰嗦。有些酸地想,他和公子從小一起長大,公子對誰不是冷冰冰的,便是他也沒得例外。

房中瀰漫著一股極淡的瑞腦氣息,栩栩聞著有些皺眉。

「這瑞腦雖難得,但於寒症無益。不如我做些氣味清淡,又溫和的香來,可好?」實是剛剛聽聞醉花陰這毒,再聞這香氣便覺諷刺極了。

「不過偶爾燃些來提神。」蘇尋略有些詫異,倒也同意了,接過極苦的湯藥便一飲而盡。

栩栩看著剛剛自己隨手抓的蜜餞,微微有些發愣。也是,只有自己喝葯才怕苦吧。便撿起一枚金橘來塞入口中,沒想到蘇尋也伸手來拿,兩人指尖一碰即收,都是一怔。

「我看你喝那麼快,還以為你不用這些。」她有些訕訕道。

「以前沒用過罷了。」顧先生的葯,委實是苦的很啊。不過以往受傷,又有誰會給他準備這些,沒吃過也是實話。

「那我下次再給你帶,這裡有許多好吃的蜜餞的!」小姑娘似是發現了什麼,微微笑起來。原來不是我一個人怕苦嘛,還說的那麼冠冕堂皇,看在連蜜餞都沒吃過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彷彿知道了他的弱點,明明還是對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栩栩卻覺得溫和起來。怕苦愛甜的人,才不冷酷呢。

蘇尋只覺被她看穿,頭皮隱隱有些發麻。好在栩栩並未多說什麼,轉而研究起他榻上的書來。

「咦,竟然是江南的風物誌。」見他向自己點點頭,栩栩便拿著翻看起來。

與她之前所看的不同,這其中除了民俗風景,還講了許多軼聞故事,這樣的書,通常是會被禁的,很難看的到。

「你竟然也看這樣的書。」栩栩看的津津有味,時而微笑時而皺眉,一會便入了神。

蘇尋見她看的有趣,也不多言,只覺暖香和葯氣交織在一起,蒸的難熬,不一會兒又暈暈欲睡過去。

又是一個重陽佳節,又是一個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日子。

那天他捧著新釀的菊花酒,來到據說曾是謝彥安謝尚書的舊府上,只剩一片殘垣斷壁映著慘淡的月光。

他們摘了他的官,流放到了北地,為什麼還是不放過他。他一身正骨,兩袖清風,到頭來卻與妻子兩人客死他鄉,毒和病同時折磨著他們。

呵,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些受過他照顧的人,連送也不肯來送一送,唯恐受了牽連。

母親為了保住他,為了活著生下他,拚死用了些極傷身的葯,變得癲狂而憔悴。她偶爾會打他,更多的時間便用來歉疚。為了養活他,她嬌嫩的皮膚變得粗糙,鮮美的容顏迅速老去。

他卻始終記得那些下著小雪的黃昏,母親若是醒著,便會出神地看著那些雪花,臉上浮現出少女般的微笑,眼神變得很遠很清澈。

她會哼很溫柔很軟和的小調,她說有一個地方冬天是很少下雪的,但她與父親遇見的那天,下著小雪。那裡,叫江南。

她實在熬不下去了,最後卻與他說:「我兒,你父親一生沒做錯什麼,他不曾看見這個清明盛世,若你看到了,一定要告訴他。」

她時常與他說起父親,說起時眼裡便有了光。她摸了摸他的臉,手放下便再沒能抬起來。她終於可以去和父親團聚了,留下他一個人孑影獨行。

雪越下越大,他不知道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他只知絕對不能倒下。直到雪淹沒了他小小的半個身子,他終於遇到了活人。

再睜眼是鎮北將軍府。

一個四歲多的孩子,已經懂得太多了。蘇將軍很喜歡他,覺得他比他親生的兩個孩子還出色,但蘇夫人不喜,因為他小小年紀總是沉著一張臉。

怕夫人的蘇將軍其實挺有趣的。只是一心入了千羽司,到底是與蘇夫人徹底鬧翻了。蘇家向來不站黨派,只為守衛邊疆,沒有他,他們一家應該是會快樂很多吧。

不過人在千羽司,本就少與他們聯繫的好,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人反而不用顧忌什麼了。

他從母親身上繼承了那些寒毒,卻沒有從父親那裡繼承正骨清風。他用更黑暗更殘暴的手段,迫使自己變得更強大。

若是他們知道往後的清明盛世也有他的一份功勞,是會被原諒的吧?到時在地下碰到他們,然後被父親打一頓,母親定是不舍的,一家人便溫馨地生活在一起了……

烈酒入愁腸,頭痛欲裂,卻始終喝不醉。這些心思,能與誰人說?

天大地大,又有何處是他鄉?

蘇尋迷迷糊糊又睡過去,卻出了一身冷汗驚醒。極短的時間,卻像重又經歷了一遍無能為力的痛苦。

不想再睡,昏睡讓他覺得迷茫和不安。有時閉上眼就是邊關滿目瘡痍,深宮諜影重重,還有他幻想過無數遍的父母模糊的臉,和刺痛身心的血紅的身影。

「哎,你睡著了嗎?他竟把城南的胭脂鋪子也寫進書里了,倒是有眼光。」頓了頓有些神秘地嘟囔,「其實這鋪子里最好的不是胭脂,而是有很多養顏修身的秘方。不過看著像小作坊,又才剛開了兩年,都沒人信的。」

耳邊尤自傳來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她很是能講,卻也不聒噪。

嗯,這鋪子京城也有一家,像是裴思芮的手筆。這小子一步步將手伸長,連江南也有他的鋪子了。

他想,能有個說話的人倒也是好的。

「這樣的書,本不該被禁。既來了,便順利了解些。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那你可算問對人了,朝昭最喜歡八卦,難得的是講的都有理有據,和她在一起,也是長見識的。」栩栩見他終於回應她,稍稍放下擔心,便半高興半苦惱地講。

「這書里講了許多能人異士,與官府有關的我不大懂,但這大部分手藝人卻是真的,其中便有那天見過的,剪窗花的嬸娘和做核雕的爺爺。還有一些我也沒聽說過的,改天去看看便知了,我也好奇的很。」

又指著拿起時翻開的這頁說,「不過這城東陸家的獨子,書里寫他什麼其貌翩翩,文筆一流,用情至深,那可真是太誇獎他了。」

「你對他似乎頗有些意見?」此人也是千羽司的人,掌管江南等地的情報。這自然是不能告訴小姑娘的。

「也不是我偏見,這個人寫書還沒我寫的好,本也與我無關,可他偏要追求朝昭,又和旁的女孩糾纏不清,可見其人品。」相貌自然也是遠不及你的。

「本不應說朝昭什麼,可是她都拒絕他好多回了,這人還幾次三番來找她,最後更是不惜找麻煩,實是太過分了。」

卻見蘇尋面色略有些古怪地講:「你手中的書,正是陸詠歌寫的。」

栩栩翻過書來一看封面,面色頓時一陣青白,拿著書放也不是,看也不是。

正有些為難,此時被打發出去找能工巧匠的無影剛好回來,栩栩奇道:「這麼快?你別是不想找吧。」

無影的面色同樣有些奇怪:「我剛到之前聽說的慕姑娘家的那個鋪子,還未見那位手巧的老師傅,倒是見個和你差不多身高體型的小姑娘,頭上也戴著支一樣的簪子,抽手就打了個書生模樣的一巴掌,便把門關上說今天不做生意了。」

那不正是剛剛說到的慕朝昭嗎?栩栩趕緊問他:「那書生長什麼樣,朝昭可吃了虧?」

「哪裡是那小姑娘吃虧,我見她兇悍得很!那書生穿著青竹紋的長袍,眼睛下有點痣很是顯眼,人比她高大半個頭,卻站著唯唯諾諾,半天不敢動一下。」

「糟了,是陸詠歌那個混蛋。他總纏著朝昭,定沒什麼好事!」

與蘇尋匆匆道別,還未及走到房門口,就聽慕朝昭在隔壁門口哭著喊:「栩栩,栩栩你在嗎?」

兩人平日里都最怕顧長河,此時朝昭不顧形象來門口喊她,栩栩頓覺事情不小。

她一路跑出去,蘇尋見她仍沒拿走那個紅木雕花盒子與金簪,不禁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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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里曲,聲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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