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池畔傾談

第三十八章 池畔傾談

伍榕嘴角揚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揚手灑出一蓬魚食,頓時引來許多錦鯉,就在伍榕以為它們會瘋狂搶食的時候,這些錦鯉竟然紛紛沉入水底,一尾也不剩,本應該被爭搶的魚食靜靜浮在水面。

「怎麼會這樣……」伍榕難以置信地看著空曠的水面,從鄭旦來了之後,她就一直牢牢盯著,片刻不曾離了眼。

她很肯定,鄭旦沒有灑落過什麼東西,既然如此,那些錦鯉為何會無端沉入水底?

伍榕不願相信,可眼前這一幕真真切切,沒有半分虛假,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妖法嗎?

那廂,太王太后的面色亦不大好看,唯有夫差滿面歡喜,「祖母您瞧見了,沉魚之姿,並非虛言。」

太王太后勉強一笑,「哀家瞧見了,真是匪夷所思。」說話間,水面上忽地傳來一縷簫聲,清越動聽。

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面容英俊的錦衣少年自蓮叢中乘舟而來,一管紫簫橫在唇邊,簫尾綴著一條淺金色的如意結,簫聲正是由此處而來。

待得小舟行到池邊,最後一個音節也吹畢,少年躍下小舟,在朝太王太後行了一禮后,他朝夫差笑道:「一曲《香菱》送給王兄,恭喜王兄得此佳人。」說話間,他的目光在鄭旦姣好的面上掠過,眼底是深深的驚嘆與……可惜。

這名少年正是公子山,前日他有事外出,所以並沒有見到鄭旦,只是聽人說起沉魚之事,那會兒只當是謠言,不曾想竟然是真的。

夫差笑道:「今日早朝沒見到你,還奇怪是去哪裡,原來是在這裡躲懶。」

「虧得今日臣弟躲懶,否則可見不到這沉魚奇景。」說話間,公子山忍不住又看了鄭旦一眼,後者被他瞧得粉面微紅,螓首低垂,不敢與之對視。

夷光看了一眼不時冒出幾個氣泡的池面,屈膝道:「多謝太王太后開恩,釋了我家美人禁足。」

她這麼一說,夫差亦想了起來,「多謝祖母。」

太王太后原本正在思索著用什麼借口繼續將鄭旦禁足於掖庭,豈料被夷光一語道破,心中怒惱,但又發作不得,畢竟這話確實是她說的,只得道:「你身為越女,本不得踏入王宮,姑念在你曾救過大王性命,大王又對你一往情深的份上,破例一回,你要好生侍候大王,不得心生它念,否則哀家絕不輕饒!」

鄭旦素來膽小,聽她這麼說,頓時心中發虛,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夷光拉了她一把,方才回過神來,「臣妾謹遵太王太后教誨,定不負大王深情。」隨著這話,她惻目與夫差相視一笑,情意綿綿。

這番情意落在伍榕眼中,卻是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恨恨地攥著雙手。

太王太后眸光一動,落在夷光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她問自己,夷光連忙屈膝行禮,「奴婢夷光,見過太王太后。」

「夷光……」太王太后徐徐念了一遍,涼聲道:「昨日就是你送湯去攬月樓?」

「是。」夷光話音未落,太王太后倏然發難,喝斥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湯里下葯,令劉美人卧榻難起,你可知罪?」

鄭旦大驚,急忙道:「太王太后誤會了,夷光並未下葯,其實是……」

夷光搶過話道:「是天氣炎熱,捂壞了湯,害劉美人吃壞了肚子。」

鄭旦詫異地看著夷光,不明白她為何要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明明是劉姬心存不善,在湯里下葯,她們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太王太后眸光微微一閃,冷聲道:「這麼說來,此事與你無關了?」

「若奴婢仔細一些,提前發現湯被捂壞,劉美人就不會吃壞肚子,所以奴婢還是有罪。」

「倒是有幾分骨氣,沒一味推託。」這般說著,太王太后又道:「既是知錯,就在這裡跪著吧,明日此時,方能起身。」

「多謝太王太后開恩!」夷光謝恩之後,依言跪在池邊,鄭旦想要替她求情,卻被夷光以眼神制止,只得按下心中的擔憂與焦灼,隨夫差離去。

在他們走遠后,平靜的池面突然像煮開了的水一樣,不停冒泡,緊接著幾個腦袋突然冒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氣著,面色蒼白如紙,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個竹筒。

夷光對此並不意外,道:「辛苦幾位了,替我多謝太宰大人。」

那幾人點點頭,游至對岸,那裡早有人候著,給他們換上一早準備的宮人衣裳,悄然離開。

昨日文種從望仙樓老闆那裡知道伍榕對沉魚一事起疑,料知會有麻煩,所以立即去告之伯嚭;後者得知亦是十分緊張,猜測伍榕可能會引太王太後去太華池,遂一早安排人帶著千日醉潛於水中,等鄭旦一旦,便打開瓶子,令那些錦鯉吞入酒液,醉沉入底。

以伯嚭的身份,想安排幾個人入宮,自是輕而易舉。

這些人雖然擅於閉氣潛水,但也不能潛伏這麼長時間,所以事先帶了一個密封的竹筒,實在憋不住氣的時候,就吸一口竹筒里的空氣,這才勉強撐到夫差他們離去。

隨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消失,暮色猶如一對巨大的翅膀,籠罩整座吳王宮,太華池畔,夷光一動不動地跪著,安靜地猶如一尊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頎長的身影來到夷光身前,涼聲道:「你就一直這樣跪著?」

夷光詫異地抬起頭,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夫差,換了一襲刺金薄羅長袍的他,在月光下顯得越發俊挺明朗,猶如天神一般。待回過神來,夷光啞聲道:「太王太后之命,奴婢不敢有違。」

夫差軒一軒眉,「為什麼不說實話?」

夷光眉目一顫,低頭道:「奴婢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夫差淡然一笑,俯身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雖說夏日炎熱,卻也不至於這點路就給悶壞了,那湯里必定是下了葯,你們才剛入宮,諸事不懂,不可能做這種事情,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想對旦兒不利,你們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王說得可對?」

「大王英明。」夷光沒想到夫差心思竟然如此通透,僅憑三言兩語,便推斷出了事情真相。

「為何不把真相告訴太王太后?」面對夫差鍥而不捨的追問,夷光苦笑道:「只怕說了之後更加麻煩;再說了,大王應該明白,太王太后要的,從來不是真相。」

夫差詫異地看著夷光,明明長著一張那麼普通的臉龐,卻偏偏有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真是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為何,那雙眼睛,竟莫名讓他想起溪邊遇到的那名女子,可明明他已經找到了,真是奇怪。

夫差壓下腦海里古怪的想法,笑道:「你倒是看得明白,難得。」頓一頓,他饒有興趣地道:「有一件事,本王很好奇,可否替本王解答?」

「大王可是想問,為何劉姬明知湯中葯,還肯服下?」

夫差頷首道:「不錯,你是如何做到的?」

「劉美人之所以不喜歡我家美人,是怕被奪走大王的恩寵,所以能夠讓她喝下,也只有大王。」

「本王?」夫差詫異地指著自己,「可本王什麼都沒做過,就連這件事,也是今兒個才知道的。」

夷光微微一笑,「無需驚動大王,只需借您一個名聲就行了。」

夫差恍然大悟,撫掌笑道:「本王明白了,你這是狐假虎威,逼著劉姬自食惡果。」

「奴婢也是迫於無奈,美人剛進宮便被人這般迫害,若是什麼都不做,以後怕是連一個安穩覺都沒法睡。」夷光隨口一語,卻是觸動夫差的心思,喃喃道:「安穩覺……就連本王也求而不得。」

「大王您說什麼?」夫差說得太輕,夷光未能聽清。

「沒什麼。」夫差回過神來,道:「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你且起來歇會兒吧,本王只當沒看到。」

夷光搖頭道:「奴婢還得撐得住,萬一被途經此處的宮人瞧見,傳到太王太后耳中,怕是會連累了大王。」

夫差眸光一動,抬手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長地道:「你不是怕連累本王,而是怕連累你家美人。」

夷光微微一笑,「對奴婢而言,都是一樣的。」

「倒是會說話。」夫差輕哼一聲,收回手有些生氣地道:「既然你願意跪,就跪著吧,跪斷了腿,也是你的事情。」

夷光笑一笑,安靜地跪著,夜色寂靜,只有夏蟲在草叢鳴叫的聲音,到底疲憊,恍惚之餘,整個人往前跌去,好在夫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揶揄道:「還說撐得住?」

夷光被他說得一陣尷尬,正想著該如何回答時,身子突然被拉著往前扯,待她回過神來時,已是坐在夫差身邊。

夷光大驚,急忙就要起身,卻被夫差強行按住,「坐著吧,這麼晚了,沒人會來這裡。再說祖母一旦睡下,就沒人敢去驚擾,伍榕也不例外。」

見他這麼說,夷光只得答應,隨即好奇地道:「大王說的伍榕,可是今兒個陪在太王太後身邊的那位姑娘?」

夫差點頭,「她是相父的義女,十年前送入宮中,一直到現在,祖母很是喜歡她,猶如親孫女一般。」

夷光將被風吹亂的碎發捋到耳邊,似笑非笑道:「那大王呢?」

夫差淡淡道:「十年相伴,自是喜歡的,本王一直待她如親妹妹一般。」

夷光含蓄地道:「奴婢瞧伍姑娘看大王的神情,並不像兄妹。」

夫差默然不語,伍榕什麼心思,他當然知道,可一來,他對其沒有男女之情;二來,伍子胥已是權傾朝野,若是再添一重國丈的身份,這朝堂上下就真的再沒人能夠制約得了了,這是他萬萬不願見到的。

「奴婢有一件事不明,能問嗎?」夷光的話驚醒了夫差,淡然道:「什麼事?」

「奴婢聽說,君王都是自稱寡人,為何大王卻是自稱本王呢?」第一次見到夫差時,她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一直覺得很奇怪。

夫差沉默片刻,道:「寡人,寡人,也就是孤家寡人之意,本王不喜歡。」

雖然夫差說得輕描淡寫,夷光還是從他言語間捕捉到一絲落寞與害怕,原來……這位縱橫沙場的吳王也害怕寂寞孤獨。

這一夜,夫差與夷光說了許多的話,直至天色將亮方才離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與一名婢女說這麼多,就是有一種莫名傾訴的衝動,彷彿……知己相逢,可明明他們才只是初見。

清晨時分,鄭旦來到太華池邊,扶起跪了整整一日一夜的夷光,後者雙腿已是腫得不成樣子;這還是夫差強迫她坐了半夜的結果,否則還要嚴重。

鄭旦扶著夷光一路來到鳴鳳殿,昨日掖庭解禁之後,夫差便指了這處宮殿給她居住。

鳴鳳殿是後宮最為華麗的一座宮殿,伍榕與劉姬等人曾幾次討要,夫差都沒答應,如今指給初入宮廷的鄭旦,可見恩寵之盛。

望著夷光裙裾下青腫的膝蓋,鄭旦一邊上葯一邊落淚,哽咽道:「一跪就是這麼多個時辰,她可真是狠心。」

「沒事,姐姐無需為我擔心。」聽到夷光這話,鄭旦越發心疼,輕斥道:「這膝蓋都腫成這樣了,還說沒事,難不成要等腿斷了才有事嗎?這才幾日功夫,就已經受了兩回傷,想要我心疼死是不是?」

夷光見四下無人,輕聲道:「這次雖受了些苦,卻也讓我發現吳王對伍子胥頗有不滿,看來這位相國大人的所作所為,已經逼近了吳王的底線。」

「你怎麼知道?」在鄭旦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將昨夜遇見夫差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在提及伍榕時,她道:「此女一直對姐姐心懷不善,這次太華池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她弄出來的;留著這樣一個人在宮裡,實在不是什麼好處。」

鄭旦無奈地道:「這個我也知道,可她是伍相國的義女,又深得太王太后鍾愛,哪裡有咱們說話的份」

夷光微微一笑,「咱們當然不行,但吳王可以。」

「吳王……」鄭旦思索片刻,搖頭道:「你也說了,他對伍榕到底有幾分感情,又豈肯拉下臉來趕她出宮。」

「姐姐誤會了,我不是要趕她出宮,而是……」夷光嫣然一笑,「讓她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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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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