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沉魚之密

第三十六章 沉魚之密

夷光恭敬地道:「我家美人嘗了劉美人送來的翡翠湯,甚是喜歡,特意讓奴婢送一些過來,分甘同味。」她一邊說一邊從食盒中捧出那碗尚有餘溫的翡翠湯。

劉姬眼角微微一顫,輕咳一聲,道:「我想鄭美人弄錯了,我並未讓人送過什麼翡翠湯。」

夷光故作驚訝地道:「小路子明明說是劉美人特意叮囑送的,怎麼會弄錯。」

劉姬目光在惶恐不安的小路子面上狠狠剜過,虛笑道:「想是他記岔了,確實非我,是不是啊?」最後一句話,她是在問小路子,後者手足無措地僵在那裡,說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

夷光不以為意地道:「記忿了也無妨,這翡翠湯鮮美可口,美人您一定喜歡。」

這翡翠湯里放了什麼,劉姬最是清楚不過,當即推諉道:「我不鐘意喝魚湯,你拿回去吧。」

夷光似是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地道:「到底是我家美人一片心意,您就嘗一口吧。」說著,她又將手中的湯碗往前遞了幾分,幾乎快要碰到劉姬的手,後者猶如遇見毒蛇猛獸,急忙縮回手,惱怒地道:「聽不懂我的話嗎,快拿走!」

這一次,夷光倒是沒有再勉強,「既然美人實在不願喝,奴婢只能拿去給大王了。」

劉姬一驚,連忙道:「小小一碗魚湯,倒了就是,何必端來送去的。再說了,等你送到大王那裡,早就涼了,還有什麼味道。」

夷光微笑道:「大王對我家美人情深意重,正所謂愛屋及烏,就算涼了,也必定鐘意。」說著,她將翡翠湯放入食盒中,欠身離去。

劉姬怎敢讓她將這翡翠湯端到夫差面前,急忙喚住,「胡鬧,大王國事繁忙,豈是你一個小小婢女說見就能見的,小心人沒見到,先挨了一頓罰。」

夷光盈盈一笑,「美人是當真擔心奴婢受罰,還是怕大王見到這翡翠湯?」

劉姬露在袖外的指尖微微一顫,不自在地道:「你這是何意?」

「這翡翠湯里有什麼,奴婢清楚,美人亦清楚,若美人不喝,奴婢唯有去請大王做主。」

劉姬瞳孔倏然一縮,牢牢盯著那張平庸到甚至有點醜陋的面容,「你這是在威脅我?」

「奴婢不敢。」夷光平靜地望著那張慌亂的面容,「美人在收買小路子之前,就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放肆!」被她一語道破心中隱秘,劉姬惱羞成怒,一掌往夷光面上摑去,卻在離著只有一寸距離時,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動彈不得,抓住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夷光。

劉姬又驚又怒,惱聲道:「怎麼,我還教訓你不得了?」

「美人當然可以教訓奴婢,但這一掌的後果……」夷光語氣森冷如冰雪,「美人當真想清楚了嗎?」

劉姬被她盯得打了個寒顫,抽回手,色厲內茬地道:「不就是區區一個宮女嗎,打了就打了,能有什麼後果。」話雖如此,這一掌,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打下去了。

夷光看出她心底的虛怯與不安,重新端出翡翠湯,微笑道:「那依著美人的意思,這翡翠湯要如何處置?」

劉姬面色難看不已,她收買小路子在湯中下巴豆,原是想讓鄭旦吃些苦頭,出一出心裡的怨氣,萬萬沒想到,竟然成了自己的燙手山芋,這可如何是好?

思量片刻,她道:「阿依,去把湯端來。」說著,她悄悄向那個叫阿依的宮女遞了個眼色。

阿依會意,上前接過夷光手裡的翡翠湯,正要裝作不小心跌倒打翻湯碗時,耳邊響起夷光清淺的聲音,「我家美人那裡還剩著許多翡翠湯,隨時都能端去給大王。」

劉姬面色一白,這個夷光好生眼尖,竟然瞧出了她們的打算,看來今兒個這禍,是避不了了。

想到這裡,她狠狠一咬牙,自阿依手裡接著泛著淡淡腥氣的翡翠湯,閉著眼睛一股腦兒喝了下去,隨即將那碗狠狠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猶如她此刻的面色,「滿意了?」

夷光微微一笑,「奴婢告退。」

看到她走,小路子趕緊跟上去,他心裡清楚,自己出賣了劉姬,要是留在這裡,後者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能避一時是一時。

可惜,劉姬一刻都不想讓他避,剛走出幾步,就被阿依給攔了下來,「美人有話問你。」

小路子硬著頭皮轉過身,不等劉姬質問,他趕緊跪下磕頭求饒,「美人饒命,實在是那夷光逼問得緊,奴才沒辦法,才說了出來,求美人開恩!」

劉姬狠狠一掌摑在小路子臉上,厲聲道:「你都把火燒到我這裡來了,還有臉求我開恩?」

小路子不敢言語,只是不停磕頭求饒,劉姬正要說話,忽地腹部傳來一陣絞痛,疼得彎了腰,「哎喲!哎喲!」

阿依連忙扶住她,「奴婢扶美人去凈房。」所謂凈房,就是五穀輪迴之處。

劉姬點點頭,又不甘心放過小路子,忍痛道:「把……把這奴才押出去狠狠地打。」話音未落,腹部傳來一陣比剛才更劇烈的絞痛,底下像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一樣,她顧不得維持儀態,也等不及阿依,飛快地往凈房奔去,所過之處,隱隱能聞到一股異味……

再說掖庭那邊,自從夷光離去后,鄭旦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夷光出事,好不容易等到她回來,趕緊迎上去,緊張地道:「怎麼樣了,劉美人有沒有為難你?」

夷光含笑握住她的手,「姐姐放心,我沒事。」

見夷光確實無恙,鄭旦這才放下心來,問起攬月閣的事,得知夷光逼著劉美人喝下那碗翡翠湯,既想笑又有些擔心,猶豫道:「你這麼做,怕是從此得罪死了她,以後有得麻煩了。」

「姐姐以為咱們什麼都不做,她就會放過咱們嗎?」不等鄭旦回答,夷光已是搖頭道:「不會,她只會覺得姐姐軟弱可欺,更加變本加厲。」

「從姐姐入宮那一刻起,就成了後宮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除了大王,這宮裡怕是沒一個人容得下姐姐,太王太后如是,劉美人亦如是。」

鄭旦聽得心慌,「那……那可如何是好?」

「姐姐別怕,有我在,沒事的。」待安撫了鄭旦后,夷光又道:「經過這次的事,劉美人那邊應該會消停一陣子,至於太王太后,咱們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也只能這樣了。」鄭旦無奈地點頭。

夏末午後的陽光明媚燦爛,自蓬勃舒展的花樹枝椏間流瀉而下,照在青石台階上。

鄭旦望著台階上層層疊疊的光影,輕聲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夷光折了幾條細長的草葉在手裡把玩,「姐姐想問什麼?」

「昨日明明是觀魚大會,你與太宰大人為何一定要讓魚沉,我那會兒心慌的都快跳出來了,就怕被人發現。」昨日她代替夷光乘舟到湖心時,按著伯嚭的吩咐,悄悄將「千日醉」倒入湖中,小舟附近的那些錦鯉喝了千日醉,當即醉死沉入湖底,從而造成「沉魚」的假像。至於那瓶子也被她一併擲入湖中,這才沒有被伍榕發現。

夷光淺淺一笑,「姐姐可還記得我在苧蘿村外救的那個人?」

鄭旦頷首,「當然記得,你救的那個人正是吳王,他對你念念不忘,這觀魚大會也是為你而辦的。」

「可這當中卻出了一些岔子。」在鄭旦疑惑的目光中,夷光徐聲道:「太宰告訴文先生,說當日我經過溪邊時,吳王曾見風吹起面紗一角,緊接著溪中的魚兒皆紛紛沉入水底,遂認定是因為我美貌之故;所以昨日的觀魚只是一個幌子,實在是要看誰能讓魚沉。」

「竟有這樣的怪事?」鄭旦詫異不已,夷光確實貌美無雙,猶如謫仙下凡,可水中游魚,靈智未開,根本不懂得欣賞美貌,又豈會因此而沉入水底?

「初聞此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終於懂了。」夷光將隨手用青草編成的一尾游魚放在鄭旦掌心,「村外那條小溪里的魚,春末出生,經一夏光景,漸漸長成,之後就會順著水流游到大河之中,等到來年春天,再逆流歸來產卵,自己則因筋疲力盡而亡。」

「這個我知道,每逢春時,便有好些個村民守在溪邊,就是為了捕捉那些奄奄一息的大魚。」

「吳王見到的,應該就是那些魚產卵之後力盡沉入水底的一幕,他不知那些魚兒的習性,只道是我的緣故。」

「原來如此。」鄭旦恍然之餘又道:「所以你讓太宰大人備了千日醉?」

「嗯,想要接近吳王,就一定得重現沉魚之景,可太湖不是咱們村外的那條小溪,現在也不是春季,只能藉助千日醉來吸引吳王的目光。」說著,夷光叮囑道:「這件事姐姐千萬牢記,不要說漏了嘴。」

待鄭旦應下后,夷光又想起一事,自懷中取出那枝小巧的竹笛,「這是吳王當日所贈,當作彼此信物,還請姐姐收好。」

「好。」在接過猶帶著夷光體溫的竹笛,鄭旦忽地嘆了口氣,不無可惜地道:「你與吳王緣份非淺,若沒有這場戰亂,若許真能成為一對神仙眷侶。」

夷光神情一怔,旋即冷聲道:「吳王侵我越國疆土,害死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就連我父親……也是死在他們吳人的手裡;所以這樣的話,請姐姐以後都不要再說。」想到連屍骨也不知道在哪裡的父親,夷光心裡一陣絞痛,她與夫差緣份再深又怎樣,始終敵不過國讎家恨。

鄭旦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內疚地道:「我就是覺得有些可惜,所以才……對不起。」說著,她握住夷光微微發抖的手,「雖然施伯父不在了,但你還有我,我會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永不離棄!」

望著鄭旦真誠而關切的目光,夷光緩緩露出一絲笑意,「一言為定,姐姐若是食言,我可不饒你!」

「一定不會!」鄭旦將頭靠在夷光肩上,雖然國破家亡,但至少她們還有彼此相依為伴,不至於太過寂寞。

在一陣長久的靜寂后,鄭旦盯著掌中的魚兒輕聲道:「夷光,你說我們能像溪中的魚兒一樣,最終回到故里嗎?」

夷光眸光一顫,轉瞬化做溫柔的笑意,「會的,到時候姐姐記得陪我去林中取出埋在地下的酒,我們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鄭旦亦笑了起來,「對了,記得把范先生,文先生他們都叫上,人多才熱鬧。」

夷光側目看著靠在自己肩上的鄭旦,她是單純的,以為所有人都能從這場紛亂的戰火中全身而退……

姐姐,我一定會想辦法送你回苧蘿村,讓你過著平平安安的日子。

太湖邊,伍榕緩緩走在綠草如茵的湖畔,腦海中不斷閃現昨日鄭旦沉魚的那一幕。

鄭旦確有幾分美貌,但要說連錦鯉也為之傾倒,沉入湖底不敢出現,未免太過可笑,其中必定有古怪,偏偏夫差哥哥對那名越女信任無比,任她怎麼說都不相信,還為此訓斥她,實在過份。

想到昨日之事,伍榕不禁生出幾分難過來,但很快又被她壓下,當務之急,是查出那越女如何弄沉的錦鯉。

可任她如何思索,始終想不通其中緣由,要說貓狗鴿鳥尚可訓練一二,這魚如何訓練?

又或者說……使了什麼妖法?

一旁撐傘的婢女抹了抹額頭的熱汗,勸道:「小姐,我們已經繞了大半個太湖,天又那麼熱,還是回去吧。」

伍榕睨了她一眼,不悅地道:「怎麼,嫌辛苦了?」

婢女連忙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擔心小姐中暑,到時候大王該心疼了。」

聽她提起夫差,伍榕心裡酸澀交加,賭氣道:「他心裡只有那個越女,怕是我死了,都不會心疼半點。」

婢女大驚,趕緊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急急道:「小姐可千萬別說種話,不吉利呢。」

伍榕正要說話,遠遠瞧見幾個人圍在一起,似乎是出了什麼事,遂道:「走,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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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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