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最後一關

第二十七章 最後一關

長夜漫漫,星子在濃黑如墨的夜空中無聲地閃爍著,一切都是那麼寂靜,可夷光卻睡得並不安寧,身子不時動著,額頭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似乎是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不要!」隨著這一聲驚呼,夷光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整個人大汗淋漓,手緊緊按在胸口,那裡,心臟正劇烈跳動著,彷彿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一樣。

「夢到了什麼?」突如其來的聲音令夷光剛剛有所平復的心又蹦了起來,「誰?」

她一邊問著一邊急忙掀開帘子,見到是冬雲方才鬆了一口氣,「姐姐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冬雲吹一吹滾燙的茶水,「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嗯。」夷光披衣起身,神色複雜地道:「我……夢見自己進了吳王宮,那裡有許多人想要殺我。」

冬雲啜了一口茶,淡淡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與其走那麼一條不歸路,何不尋一處幽靜的地方,遠離戰亂,過著靜好的歲月。」

夷光苦笑道:「世道不寧,又何來歲月靜好;就算有,那也是有人在暗處負重前行。」說著,她疑惑地道:「姐姐為何突然說這些話,你不希望我入宮?」

「不是我,而是……」冬雲嘴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下去,轉而道:「范蠡給你的那枝簪子呢?」

「在這裡。」夷光自妝匣中取出鎏金掐絲的簪子遞了過去,冬雲接過後,突然發難,素手柔軟若靈蛇,迅速纏上夷光手臂,待後者回過神來時,冰冷尖銳的簪子已是抵在喉嚨邊。

「這招叫靈蛇取蕊。」話音剛落,冬雲腳下一動,繞到夷光後面,另一隻手掐在脊椎處,「這招是明月回首,你是大夫,這個地方意味著什麼,比我更清楚。」說罷,冬雲一個鬆手,抵在夷光頸間的簪子掉落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夷光還沒回過神來,胸口被一個尖銳的東西抵住,低頭看去,是一柄匕首,刀身在燭光映照下,冷得發青。

冬雲的聲音在夷光耳畔響起,「這招叫聲東擊西;這三招都是一擊斃命的殺招,非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一旦用了,就絕不能留活口,以免招來無窮後患。」

聽到這裡,夷光哪裡還會不明白,冬雲是在傳授她保命的技巧,她疑惑地道:「姐姐不是說沒有嗎?」

冬雲目光一爍,含糊道:「我……一下子沒想起來。」

「當真?」夷光似笑非笑的眼神令冬雲越發不自在,有一種被人看穿心思感覺。

她當然不是真的忘記,只是見范蠡如此在意夷光,心裡發酸,所以推說沒有;待得平靜下來后,便有些後悔,逐悄悄來找夷光,結果恰好聽到她與鄭旦的對話。

自從來到文府後,自己只看到范蠡對夷光的感情,卻忽略了夷光的付出,她本可歲月靜好,讓別人替其負重而行;卻堅持用孱弱的身子擔負起複仇與復國兩副重負;與夷光相比,自己實在太過膚淺。

見夷光一直盯著自己不放,冬雲輕咳一聲,別過臉道:「當然,不然還能有什麼。」

她怕夷光再問,趕緊道:「趁著這會兒還有時間,趕緊多加練習;另外,我再傳授你一些跟蹤與反跟蹤的技巧,你也要仔細記住。」

夷光知道時間寶貴,當即照著冬雲的示範與教導練習起來,時間在緊張的練習中無聲流逝。

這日,范蠡不知怎麼的來了興緻,帶著夷光來到郊外游湖,此時正值盛夏,湖上的荷花開得正盛,引來蜜蜂、蝴蝶停在荷瓣尖,貪婪地吸吮著花蜜。

小舟在猶如接天一般的碧綠荷葉穿梭,夷光伸手攀了一個蓮蓬,剝出雪白的蓮子放入口中,蓮子清甜,蓮心卻是苦,一咬下去,頓時皺起了秀眉。

范蠡笑道:「該把蓮心剔了再吃。」

「若是剔了蓮心,就嘗不到那份獨有的苦味了,酸甜苦辣皆是人生中的一味,少不得。」夷光一邊說著一邊又剝了一顆蓮子,遞到范蠡面前,「你也嘗嘗?」

范蠡自那白玉般的手掌中取過蓮子放入口中,依然是苦的,可就像夷光說的,人生就是有苦有酸有甜有辣,逃避並沒有用,反而會讓自己變得懦弱。

范蠡咽下蓮子,抬頭看到夷光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道:「為何這樣看著我?」

夷光俯身沾在指甲上的汁水,道:「先生今日怎麼如此有興趣,帶我此游湖?」

范蠡不問反答,「不好嗎?」

「好,但入宮所剩時間不多,而我沒有許多未學,先生這樣……怕是有浪費時間之嫌。」

范蠡笑笑,並沒有解釋什麼,小舟在撐桿下徐徐行進著,不斷撥開一片片碧綠的荷葉,繞了一圈后停靠在岸邊,沿岸走了一會兒,意外看到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孩童跪在岸邊,渾身髒兮兮的,兩隻黑黑的小手捂著臉頰,哭得好不傷心,身邊也不見其他人,倒是堆著幾節新鮮采上來的藕。

夷光走過去,關切地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在這裡哭?」

聽到她問話,孩童放下手,露出哭得紅腫的雙眼,一邊哭一邊道:「叫劉三兒,我爹……我爹掉到湖裡去了,一直沒上來,我好擔心,自小到大,一直都是阿爹與我相依為命,若是他出了什麼事,嗚……」他哭得說不下去,好不可憐。

夷光目光在劉三兒面上打了幾個轉,道:「怎麼會掉下去的?」

「我爹說去采藕給我吃,結果一直沒上來,任我怎麼叫都沒反應。」說到這裡,劉三兒突然抓住夷光的袖子,焦灼地道:「姐姐,我好怕,你走近一些幫我瞧瞧好不好?」

夷光看也不看被他弄髒的袖子,道:「好,我幫你瞧,別哭了。」

「嗯嗯,姐姐你真好。」聽到這話,劉三兒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在又安慰了劉三兒一句話,夷光走到岸邊向下張望,就在這個時候,劉三兒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悄悄來到夷光身後,抬起小腳就要往夷光腳上踹,這一下要是踹著了,夷光必定會摔落湖中。

令人疑惑的是,范蠡明明瞧見了,卻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

就在劉三兒那隻穿著破草鞋的腳就要踹到夷光時,後者突然往旁邊一閃,避開了劉三兒的腳。

劉三兒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急忙想要收住往前傾的身子,但已經來不及,一下子跌入湖中。

夷光神色漠然地看著在水裡撲騰的劉三兒,一改剛才關切擔心的樣子,「先生還滿意嗎?」

范蠡滿面詫異地望著夷光,「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他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在范蠡疑惑的目光中,夷光拉過剛剛從湖裡爬上來的劉三兒,「第一,雖然他穿的衣衫襤褸,身上也髒兮兮的,可露在衣裳與泥巴外的皮膚卻白皙嫩滑,絲毫不像鄉野小子。」

「第二,他說他爹掉入湖中,可湖水清澈,絲毫沒有淤泥上翻的跡象,足以證明,他在撒謊。」

范蠡靜靜聽著,「那第三呢?」

夷光盯著沉靜如水的面容,「第三就是先生了,從見到這個孩子起,先生就一言不發,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了;事實上,這個疑點應該排在第一。」

范蠡一怔,旋即失笑道:「沒想到是我露了痕迹,大意,真是大意。」

那廂,渾身濕淋淋的劉三兒訕訕地瞅了一眼夷光,對范蠡道:「范先生,現在怎麼辦?」

「沒事了,你回去吧。」在打發劉三兒離去后,范蠡道:「你如此聰明,不妨再猜一猜,我為何要安排這些?」

夷光低眉思索,范蠡也不催促,靜靜等著,過了約摸一柱香的功夫,夷光抬起眉眼,徐徐道:「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范蠡感慨的說著,沉默片刻,他道:「王宮之中波譎雲詭,人心叵測,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夷光接過他的話,「否則就會像剛才一樣,落入別人的圈套之中而不自知是嗎?」

范蠡頷首道:「太王太后,伍榕,還有吳王身邊的那幾位美人都不是易與之輩,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

夷光屈膝福一福,「多謝先生提醒,夷光一定會牢牢記在心中。」

望著夷光靜美的容顏,范蠡眼底掠過一絲複雜至極的光芒,「你真的想好了嗎?」

夷光一怔,旋即已是明白過來,淡然道:「先生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入宮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踏上了就再也不能回頭,我知道你想為施公報仇,但我相信,這絕不是施公想要看到的,也不是……」後面的話,范蠡沒有說下去,轉而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夷光淡然一笑,「先生應該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三心二意之人,既然決定了,就必定不會更改。」

范蠡緊緊抿著唇,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他突然道:「若是為了我呢?」

這句話令夷光神情一變,但僅僅只是一會兒功夫,便又歸於平靜,漠然道:「先生說笑了。」

范蠡上前,一把握住夷光的柔荑,神情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我沒有說笑,我想照顧你,護你一世平安喜樂,不要卷進這亂世紛爭之中。」不等夷光言語,他又道:「我知道你放不下施公的仇,我答應你,我一定將公孫離親手綁到你面前,任由你發落!」

夷光安靜地站著,看不出她是悲是喜,是哀是樂,猶如一尊絕美的雕像,風自湖面拂來,吹起她未曾綰起的長發,飛散在空氣中。

不知過了多久,夷光靜聲道:「先生忘了,我說過,父親的仇我一定要自己報,不假任何人之手,包括先生!」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與猶豫,就像她漫過范蠡面孔的眼神,無一絲眷戀。

范蠡面孔一白,他是個通透的人兒,舉一反三,一下子聽出夷光這話表面是在說不想借他的手來報仇,實際是在拒絕他的情意。

他與她終是走不到一路……

「好,我明白了。」范蠡聲音微微顫抖,胸口更是一陣一陣地抽痛,不過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便調整好的心情,轉而道:「既然你執意要入宮,又通過了剛才的考驗,我也無話可說,不過入宮之前,還有最後一關要過;若你過不了,就算你決心再大,我也不會答應。」

夷光頷首,「先生請說。」

范蠡沒有說話,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寒光爍爍,令人不敢久視。

范蠡將匕首放在夷光右手中,指著自己的肩膀,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用力刺下去!」

夷光萬萬沒想到他讓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居然是這個,一時愣在那裡,待得回過神來后,連連搖頭,「好端端地我傷先生做什麼,這種玩笑開不得。」說著,她就要將匕首還給范蠡,後者沒有接過,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夷光,「我剛才與你說的十分清楚,這一關過不了,我是無論怎樣都不會放你入宮的!」

「為什麼?」夷光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入宮之後,必然有許多身不由己的時候,甚至需要刀刃相向來博取吳王的信任;對於不相識之人,你自然可以狠得下心,可如果是你熟悉的人呢?」

夷光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她果斷堅強,但那並不意味著冷血無情,相反,她是一個極為重情之人,對至交好友下手……她從來沒有想過。

一時之間,夷光陷入兩難之地,一方面想要逃避,一方面又知道範蠡說得沒錯,她……該如何決擇。

范蠡足足等了一刻鐘的功夫,始終不見夷光動手,他搖頭道:「看來你是做不到了,那從現在起,你就斷了入宮的念頭!」說罷,他就要取過匕首,卻被夷光避開,攥著刀柄的手一緊再緊,眼底掠過一重又一重的複雜思緒。

許久,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手,狠狠將匕首刺向范蠡的左肩,下一刻,殷紅的鮮血順著傷口留下來。

范蠡側頭看著插在肩頭的匕首,眼中既有欣賞又有憐惜,啞聲道:「恭喜你,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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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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