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葯廬

第二十一章 葯廬

「這是……」不等范蠡說下去,王慎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先生不要多問,只管隨我來就是了。」

見他這麼說,范蠡只得咽下嘴邊的話,跟著他一路走進去,來到後院一間廂房裡,夫差赫然就在其中,伯嚭陪在一旁說話。

瞧見范蠡進來,伯嚭乖覺地與王慎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夫差與范蠡二人。

范蠡怔怔站在那裡,想是過於詫異,連禮也忘記行了,夫差笑道:「才半日不見,少伯便不認得本王了嗎?」

范蠡驚醒來,連忙俯身行禮,隨即小心翼翼地道:「大王怎麼會在太宰府中?」

夫差拂一拂袍子,淡然道:「本王有幾句話想要問你,又不想相父知道,思來想去,也只有太宰最為合適。」別看他說得輕描淡寫,若是將這句話掰開了揉碎了細細思量,便會覺得極恐怖。

范蠡躬身道:「大王只管問,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夫差點點頭,道:「你之前說,殺未必是不仁,不殺亦未必是仁,所以你是贊同相父說法,處死勾踐的對嗎?」

范蠡默默不語,夫差也不催促,一邊喝茶一邊等待著他的回答,在喝到一半時,范蠡終於說話了,「在下不贊同。」

聽到這話,夫差目光一亮,「為何?」

「勾踐活著,大王可用他來制約甚至控制越人;若是死了,那些越人就會群龍無首,再加上對吳國讎恨,很容易被人鑽了空子,成為一把對付吳國的利箭。雖說越國戰敗,實力大減,但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何況是一個國家。殺確實未必不仁,可百姓不懂,他們只會單純用肉眼看到的事情來辯別;對他們來說,濫殺之人就是暴君,就是不仁。」說到這裡,他抬起頭,一字一字道:「大王若想成為仁君,得盡天下民心,就一定不能殺勾踐。」

夫差按下波瀾起伏的心思,不動聲色地道:「這些話,你為何不當著相父的面說?」

范蠡故意苦笑道:「相國大人的心思,大王最是清楚不過,在下若是說這些,恐怕此刻就沒機會站在大王面前了。」

夫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可是把相父瞞得好苦,這是不是叫陽奉陰違,兩面三刀?」

范蠡愣了一下,低頭道:「大王言重了,在下只是想求一個自保。」

夫差把玩著精巧的茶盞,半晌,忽地道:「良禽擇木而棲,既然你的想法並不得相父認同,不如來本王身邊,相信更能才盡其用,本王亦不會虧待你。」

范蠡自是想去夫差身邊,更加接近權力中心,但眼下還不是時候;再說了,夫差此刻與其說是招攬,不如說是試探。

「多謝大王美意,不過相國大人對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並未打算另投他人。」

夫差軒一軒英挺的濃眉,詫異地道:「你這是在拒絕本王?」

范蠡沒有說什麼,只是再次拱手,「還請大王見諒。」

夫差僥有興趣地打量著范蠡,人,他見得多了;有才華的人也見了不少,可能夠面對富貴榮華而絲毫不動容者,還是頭一回見,這個范蠡真有幾分意思。

「聽說你本是一個越臣,難得本王肯不計前嫌,你卻這般不知好歹,就不怕本王一怒之下,砍了你的腦袋嗎?」

范蠡肅然道:「大王英武仁德,百姓景仰;在下相信大王不會因為幾句直言,就取人性命。」

「你看錯了。」夫差眸光一沉,冰冷的殺意自眼底迸射而出,令四周一下子沒有了溫度,明明是盛夏,卻有一種置身寒冬的錯覺。

范蠡露出幾分詫異與畏懼,但很快又恢復成那副平靜的模樣,鏗鏘有力地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就算大王真要殺了在下,在下也絕不敢背棄相國大人!」

不知過了多久,夫差終於綳不住臉,搖頭道:「你這不叫忠心,叫迂腐。」

「請大王責罰。」面對范蠡的跪地請罪,夫差擺手道:「罷了罷了,本王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既然你這樣堅持,就算了。」

范蠡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不殺在下了?」

夫差好笑地道:「你都給本王戴了那麼多頂高帽,本王又怎麼好意思殺你。」

范蠡長舒了一口氣,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道:「多謝大王不殺大恩,范蠡必當銘記於心。」

「起來吧。」夫差望著范蠡的眼裡,有著深深的可惜與欣賞。

求而不得,往往是最讓人放不下;范蠡正是看穿了這一點,才堅持拒絕。他相信,夫差一定會再來尋他,直至將他招到麾下。

在范蠡走後,伯嚭走了進來,恭敬地道:「馬車已經備好,大王隨時可以動身。」

夫差擱下一直拿在手裡把玩的茶盞,似笑非笑地道:「太宰這是在逐趕本王呢?」

伯嚭大驚,慌忙跪下呈言,「大王肯來臣府中,是臣幾世修來的福氣,臣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敢有半分逐趕之意;這不是怕您出來久了,會走漏風聲,這才斗膽催促,您實在是冤煞臣了。」

「本王與你說笑呢,倒是當起真來,快起來吧。」見伯嚭起身艱難,他又道:「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別動不動就跪,有什麼話站著說。」

「臣沒事,就是最近雨水多,犯了風濕的老毛病,所以行動有所不便。」說著,伯嚭又道:「再說了,能給大王跪著,是臣的福,還請大王多賜賜福。」

夫差被他說得好笑,「照你這麼說,豈非一直跪著更好?」

伯嚭不假思索地道:「只要大王一聲令下,臣就算跪到地老天荒又有何妨。」

夫差知道伯嚭是刻意討好自己,但這樣的恭維順從落在耳中確實頗為受用,不像伍子胥脾氣剛硬強勢,每每遇到意見相左的時候,寸步不讓,絲毫不顧及他這個大王的顏面,經常令他難以下台。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一問?」伯嚭的話將夫差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你想問范蠡?」

「大王英明。」伯嚭好奇地道:「不知這個范蠡是何許人,竟讓大王特意出宮相見?」

夫差倒是沒有隱瞞,淡然道:「他是相父的門客,本王見他有幾分才華,想招到麾下聽用,可惜他不肯。」

伯嚭驚詫地道:「大王親自招攬,他竟膽敢拒絕,真是不識好歹。」

「他說相父對他有知遇之恩,不敢另投他主。」不等伯嚭言語,夫差又道:「知恩圖報,是好的。」

「是。」伯嚭應了一聲,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氣,夫差瞧在眼裡,道:「怎麼,太宰有話要說?」

伯嚭猶豫道:「臣最近聽到一個傳言,尚未判定真假,所以不知該不該告訴大王。」

「此處沒有別人,太宰只管說就是了,權當消磨時間。」見夫差這麼說,伯嚭只得道:「大王可曾聽說過越國流民專殺吳人的傳言?」

夫差頷首道:「聽過,相父今日還說起此事,已有多人為越國流民所傷,此事令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臣卻聽說,此事是有人故意造謠;藉此挑起兩國百姓之間的矛盾,從而……」伯嚭瞅著夫差漸漸陰沉的面容,低聲道:「逼大王處斬勾踐。」

「你是說相父?」

伯嚭謹慎地道:「臣沒有確鑿證據,不敢妄指相國,但他確實是最有動機的。」

「那些受傷的百姓又怎麼說?難道也是假的?」

「受傷是真,但誰人所傷,就不得而知了。」見夫差不語,他又道:「大王您想,越人與我吳人長相一身受無二,那些百姓又怎麼知道傷他們的一定是越人,除非……有人故意讓他們這麼說。」

「據臣所知,確有越人逃來我姑蘇,但都是想求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從來沒想過傷人害人,更別說謀人性命了。大王雖然滅了越國,但您並未濫殺無辜,連越王性命也不曾傷害,那些越人感激尚來不及,又豈會心存仇恨。」

「至於越女殺害百夫長留毒逃走一事,更是大有文章,試問兩個纖纖弱質的女流之輩怎麼有機會有膽子殺害一個武功了得的百夫人?臣後院那些女子,別說是殺人了,讓她們殺只雞都不敢,除非是被逼到了絕境,不是留毒死就是她們死。」夫差默不作聲地聽著,待他說完,神色淡漠地道:「這等人云亦云的市井流言,豈可輕易。」

「可是……」不等伯嚭說下去,夫差又道:「你與相父都是父王的託孤之臣,是我大吳的棟樑,本王希望你們二人能夠相輔相成,為我大吳建功立業,而不是互相猜忌中傷。」

伯嚭慌忙道:「臣不敢,臣一開始就說了,並不敢確定是相國散播流言。」

夫差一言不發地盯著伯嚭,令後者心中發毛,正自忐忑時,夫差起身道:「本王該回去了,太宰也早些休息吧。」

伯嚭連忙道:「臣恭送大王。」

直至夫差走得不見蹤影,伯嚭方才直起身,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別看夫差剛才一直幫著伍子胥,還斥責他輕信流言,其實這心裡,早不知多少惱恨了。

沒有一位君王會喜歡被臣子欺騙耍弄,夫差亦不例外,伍子胥自作聰明,反而給了他機會。

瞧著吧,總有一天,夫差會徹底厭煩這個處處管束作對的老臣,待到那時,就是伍子胥的死期。

說起來,這件事還得多謝文種,要不是他報信,自己還不知道最近盛傳於都城的流言是出自伍子胥之手。

再說夷光,她回到葯廬后一邊繼續替人看病,一邊繼續思索著進宮的法子,為了父親,就算是龍潭虎穴,她也要闖一闖。

「咳咳,姑娘……我最近日夜咳嗽,怎麼也停不下來,這頭也疼得很。」葯廬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一邊咳嗽一邊虛弱地說著話。

「您先坐下,我替您把把脈。」夷光溫言說著,待老漢坐定后,她伸出纖指搭在腕間,很快便斷出了病症,「您這是風寒襲肺引起的咳嗽,因為拖得久了,所以有些嚴重,我給您開一個方子,您按方煎藥,吃上三天應該就會有所改善。」

「多謝姑娘。」老漢連連道謝,隨即又露出為難之色,「可是……我沒錢去抓藥,咳咳,有沒有不花錢的法子?」

夷光笑道:「方子需要的草藥,我這裡都有,您拿去就是了,三日後記得過來覆診。」

老漢又驚又喜,「這……這怎麼好意思?」

「無妨。」說話間,夷光已是撿好了藥草,仔細分成三袋,放入老漢提來的籃子里,叮囑道:「三碗水煎成一碗,忌油膩、酸甜之物。」

「多謝姑娘,您可真是好心。」老漢迭聲道謝,又把籃里的芋頭一股腦兒全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沒什麼好東西,只有這幾個剛從地里挖出來的芋頭,就當是葯錢了,姑娘您別嫌棄。」

「真的不用了,您自己留著吃吧。」面對夷光的推辭,老漢堅持要給,一時僵持不下,等在後面的病人勸道:「姑娘你就收下吧,你這又贈醫又施藥的,分文不收,咱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自搭起這間葯廬后,夷光一直免費給吳越兩國的流民百姓看診贈葯,再加上她醫術高明,仁心仁術,故而來葯廬看病的人越來越多。

見他們這麼說,夷光只得拿了兩個芋頭,餘下的說什麼都不肯收,老漢拗不過,只得作罷。

排在老漢後面,是一個中年人,剛要坐下,斜次里突然衝出一個人,搶在他前面坐下,夷光秀眉微蹙,「這位公子,請去後面排隊。」

「我心口疼得很,煩請姑娘先幫我看看。」那人低頭說著,夷光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覺得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這裡排隊的每一個人都有病在身,公子這樣插進來,實在有失公允,再說……」夷光打量著他的衣著道:「我瞧公子綾羅在身,並非窮苦之人,還是去城裡的醫館看病吧。」

後面那些排隊的病人也是氣憤不已,紛紛指責,在眾人的聲音中,男子終於抬起頭,露出一張俊美陰柔的面容,笑意深深地道:「真的不肯替我看病?」

看到那張臉,面紗下的夷光豁然色變,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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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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