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夷光之策

第十七章 夷光之策

夜幕在時歇時下的雨水中來臨,兩道人影悄悄在街上走著,借夜色完美掩飾住他們的身影,一路來到日間的那間琴館之中,琴館門是虛掩著的,裡面燈還亮著,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來者正是范蠡與文種,他們將門關起后,往裡屋走去,夷光正在與冬雲說話,瞧見他們進來,起身相迎,客氣地道:「勞煩二位先生漏夜前來,實在辛苦了,茶已經備好,我去給二位先生沏來。」

「多謝。」等得二人落座后,夷光端來剛剛沏好的茶,茶葉雖不及當日文種獻給伯嚭的那般難得,卻也是不錯的珍品,令人齒頰留香。

冬雲彆扭在坐在椅中,不時扯一扯身上羅紗層疊的衣裳,似乎很不習慣。

文種笑道:「見怪了你利落的打扮,倏然看到這副模樣,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還說呢,我穿得渾身不自在,偏偏夷光就是不許我換下這衣裳,好在只有這一日。」冬雲埋怨的說著,若是伍子胥在這裡,一定會聽出,這正是他日間聽到的那位琴館掌柜聲音。

夷光抿了一口茶,微笑道:「誰說只得一日?」

冬雲愕然,隨即面色有些難看地道:「難道還要穿?」

夷光糾正道:「不是還要,是每日要穿。」

冬雲神情猶如見到蛇蠍一般,連連搖頭,「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就是別給我穿這身衣裳,束手束腳,連路都不好走,說話還得矯揉造作,實在是累。」

「那姐姐是不想留在姑蘇了?」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冬雲疑惑的問著。

那廂,范蠡似乎明白了幾分,對夷光道:「你想冬雲一個正當的身份?」

「不錯。」夷光欣然點頭,「冬雲姐姐素日總穿一身俠士衣裳,又配有刀劍,若是這樣出現在范先生身邊,一定會引起伍子胥的懷疑,雖說未必能查出來,但我們賭不起;既然這琴館掌柜收了文先生的錢,離開姑蘇,那我們自得好好利用,別浪費了。」

「可是……」冬雲還想拒絕,夷光又道:「再者,以後咱們幾個分離各處,也得有一個可聚之處;文府雖好,但易引人注意,遠不如這琴館來得隱蔽。」

「分離各處?這是什麼意思?」范蠡敏銳察覺到夷光話中的問題。

夷光摩挲著茶碗,似笑非笑地道:「先生忘了我所寫的第三術了嗎?」

聽到這話,范蠡面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你想進宮?」

夷光抬眸一笑,明媚如最好的春光,「沒有人比我更合適。」

「不行!」范蠡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她的提議,「我答應過施公要好好照顧你,絕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對於他的話,夷光並不意外,只淡淡道:「先生以為,這種時候,夷光還能獨善其身嗎?」

范蠡被她問得一滯,隨即道:「總之就是不行。」

見他們針鋒相對,文種怕爭執起來,連忙打圓場,「進宮一事還早,咱們慢慢商議就是了,莫急。」說著,他又趕緊轉過話題,「對了,今日這場戲,你們說伍子胥信了幾分?」

伍子胥並不知道,那一場避雨的「偶遇」是夷光刻意安排,更不知他所聽到的每一句話,都是精心編排的台詞。

夷光喝了一口茶,淡然道:「未必全信,但五六成應該是有的。」

文種一怔,失望地道:「才五六成,那豈非白費了這許多功夫?」

夷光笑道:「這已經是一個不錯的結果了,至少明日他會肯見范先生。」

「你想讓范兄明日就去?」文種詫異地問著,不等夷光回答,又道:「會否急了一些,要不緩幾日再說?」

「明日正好,拖得久了,反而會讓他以為范先生去見伯嚭。」見夷光這麼說,文種朝范蠡投去詢問的目光,後者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文種見狀,雙手合什,閉目喃喃道:「老天保佑明日一切順利。」

范蠡好笑地道:「文種兄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神神叨叨?」

文種睜開雙眼,無奈地道:「越國被滅,大王被擒,只剩下咱們倆個在這裡籌謀復國,總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只得多求求老天爺。」

夷光在旁邊笑一笑,沒有再說什麼,若求天有用,世間就不會有諸多戰火,生離死別。

翌日,范蠡前往相國公府求見,果然得以順利入內,門房一路將他引到正堂外,「相國大人就在裡面,范公子請。」

范蠡道了聲謝后,舉步走了進去,一雙千層底的石青靴子映入眼瞼,他低著頭,滿面恭敬地道:「范蠡見過相國大人!」

「免禮。」這個熟悉的聲音早在范蠡意料之中,他故作驚訝地抬起頭,「老丈?您怎麼會在……」話說到一半,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駭然道:「難道……您就是伍相國?」

伍子胥撫著花白的長須,呵呵笑道:「不錯,正是老夫。」

范蠡駭然失色,趕緊揖首道:「昨日在下與文種兄失言,冒犯相國大人,還請相國大人恕罪。」

「不知者不怪,起身吧。」在伍子胥的言語下,范蠡惶恐地直起了身子,但始終低著頭,不敢抬頭直視。

「你的際遇與來意,老夫昨日都已經聽得差不多了,據老夫所知,子皮並不是一個心胸狹窄之人,你與他是否有什麼誤會?」

范蠡苦笑道:「在下之前也是這般心思,一意想著與子皮交好,共謀大業,結果……人心可怕。」

伍子胥沉吟道:「你到底曾為越臣,吳越又是敵國,能放下嗎?」

范蠡拱手道:「越王未將在下視作臣子,在下亦不敢以越臣自居。」說著,他長揖到底,一字一字道:「希望相國大人能夠給在下一個機會,在下以性命擔保,一定不負相國大人的信任。」

伍子胥默然看著他,半晌,緩緩道:「你自言不是越臣,可在老夫看來,一日為越臣,這一世都是越臣;萬一你是假意投靠,老夫又將你收入門中,豈非給你機會興風作浪,誤了大吳江山?所以,你還是回去吧。」

范蠡抬頭,面上既有委屈也有氣憤,憤懣地道:「在下仰慕相國大人,一心一意前來投靠,就算文種兄百般勸說,亦不改初心;不曾想竟遭相國大人如此懷疑,罷了罷了。」

他一邊說一邊心灰意冷地搖頭,「天下雖大,卻沒有范蠡一展所長的地方,此生唯有與閑雲做伴,野鶴相依。」說罷,他拱手道:「在下不打擾相國大人了,告辭。」

在他說話的時候,伍子胥目光一直不離左右,銳利如譍隼,但凡范蠡有一絲異樣,都休想逃過他的雙眼,但並沒有,也沒有尋找任何撒謊或者偽裝的痕迹,看樣子,應該是真心投靠。

在范蠡一隻腳踏出門檻之時,身後傳來伍子胥的聲音,「老夫有一事一直橫旦於胸口,難以決擇,想聽聽范公子的意見。」

范蠡收回腳步,轉身譏諷道:「相國大人不怕在下是來刺探情報的嗎?」

伍子胥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諷刺,徐徐道:「越國已滅,但越王仍在,如何處置,實在是一樁難題。」

范蠡知道,之前那些話只是試探,眼前這個,才是伍子胥對他的考驗,通過了,便能投入其門下,繼續後面的計劃;反之則會失去伍子胥的信任,再沒有機會。

這個回答,只許對不許錯。

范蠡心思飛轉如輪,在伍子胥等的有些不耐煩時,終於有了決定,抬頭道:「若想吳國大業安穩,越王――」他緩緩吐出四個字來,「非殺不可!」

這個答案令伍子胥精神一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幾分,雙目牢牢攫住范蠡,「為何?」

「越王一日不死,越人復國之心一日亡;如今或許沒有能力,可十年、二十年後呢?」范蠡沉聲道:「真正可怕的,從來不是戰場上的明槍明刀,而是隱在暗處的箭矢。如今齊國在,楚國在,晉國也在;相國大人不妨想一想,若有一日,吳國出兵征伐齊國或者楚國,越國趁都城空虛之時進攻,會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征戰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後方補給,一旦被切斷補給,就等於輸了;到時候,爭霸未成,反而丟了都城,毀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基業。」

范蠡這番話,簡直是句句說中伍子胥的心坎,欣然讚許道:「果然有謀略有遠見,勾踐不重用你,實在是一大失策!」

「相國大人過獎了。」范蠡淡淡說了一句,拱手道:「在下告辭。」

「留步。」伍子胥喚住他,笑道:「老夫想請范公子留在府中,范公子可願意?」

來了!

范蠡心中一喜,面上卻是一派茫然,「留在府中?」

「不錯。」伍子胥頷首道:「范公子胸懷韜略,才華洋溢,若就此閑散於山水之中,實在太過可惜了。」

范蠡神色複雜地道:「相國大人不懷疑范某是越國姦細嗎?」

伍子胥撫須笑道:「若你真是越國姦細,剛才老夫問你如何處置越王之時,你就不會說出那個『殺』字了。」

范蠡蹙眉,有些不悅地道:「所以……相國大人剛才是在試探在下?」

伍子胥朝王宮的方向拱手,肅然道:「老夫受先王臨終託付,身負吳國大業,實在不敢大意,還請范公子見諒。」

范蠡沉沉看著他,半晌,輕呼了一口氣,拱手道:「在下明白,多謝相國大人願意相信在下;在下一定傾盡全力,輔佐相國大人成就千秋霸業。」

「好!」伍子胥欣然點頭,「你現在住在何處?」

范蠡如實道:「暫時寄住在文種兄的宅子。」

「老夫在城東有一間宅子空著,這幾天讓人收拾出來,好讓你搬過去居住。」說著,伍子胥又道:「你可有字?」

「有,字少伯。」聽到范蠡的回答,伍子胥頷首道:「好,老夫以後就叫你少伯了。」說罷,他忽地又沉沉嘆了口氣,眉頭抑鬱難舒。

「相國大人可是有煩惱之事?」面對范蠡的詢問,伍子胥嘆道:「還不是為了勾踐的事,此人不可活於世的道理,老夫懂的,你也懂的,偏偏大王不懂。」

「大王不肯殺越王?」

「大王聽信伯嚭小人之言,非要留那勾踐一命,任老夫怎麼勸都聽不進去。」一提到這件事,伍子胥便覺心煩意亂,今早入宮,他又提及此事;這一次,夫差倒是沒有明著頂撞,可一直顧左右而言其它,始終不肯正面回答,令他有種無處使力的感覺。

「大王只是一時被小人讒言矇騙,待得清醒過來,自會明白誰忠誰奸。」面對范蠡的勸慰,伍子胥搖頭道:「只怕等大王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范蠡忽地道:「在下聽說,入城之前,有越女殺害百夫長逃走?」

聽他突然提起此事,伍子胥微微一怔,「不錯,怎麼了?」

「或許……」范蠡思索道:「相國大人可以考慮在這件事上,做些文章。」

伍子胥被他勾起了興趣,道:「說下去。」

「越女殺害百夫長逃走一事,往小了說只是一個人的生死,不足一提;可往大了說,那就是吳越兩國現狀的縮影。越女逃走,是因為她們心裡依舊念著舊主,不肯認同吳國的統治;想要越人真心歸降,就一定要殺勾踐!」

伍子胥若有所思地道:「你要老夫以此為契機,向大王進言?」

「不。」范蠡出人意料地否決,「這確實是一個契機,但不足以打動大王。」

伍子胥被他說得糊塗,「那要如何?」

「一人之力有限,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萬人呢?」范蠡笑意深深地道:「咱們可以借這件事,散播越人好殺,或者越國流民專殺吳國人的流言;這麼一來,姑蘇百姓必然對越人反感。君為舟,百姓為水;舟只能順水前行,而不能逆水行之。」

聽到此處,伍子胥恍然大悟,撫掌笑道:「好一個少伯,原來你是想借百姓之力給大王施壓,不錯不錯,此計甚妙。」

范蠡謙虛地道:「雕蟲小計,讓相國大人見笑了。」

「這若是雕蟲小計,世間便沒有妙計可言了。」伍子胥朗聲笑著,看向范蠡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滿意與欣賞。

公孫離等人雖然忠心,但有幾分聰明與心思,但缺少謀略與遠見,遠不及范蠡,這般人物都不懂得重用,勾踐真是昏聵無能,難怪會亡國。

文府中,文種正焦灼地來回踱步,不時看向門口。在一番長久的等待后,他終於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急忙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如何?」

范蠡微微一笑,「如你我所願。」

「好!太好了!」文種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落了地,隨即又催促范蠡將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待聽完后,他心有餘悸地道:「這個伍子胥,果真是一頭老狐狸,也就範兄能夠應付得了,換作別人,早已被他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我雖成了他的門客,但並未完全取信於他,所以往後還得小心行事,你也要仔細一些,別被他瞧出破綻來。」

「放心,我就是一個商人。」

「篤篤篤。」外頭響起叩門聲,是府中的下人,「老爺,您上次救回來的那位姑娘醒了。」

「知道了,好生照料,待傷好了之後就讓她走吧。」文種隨口應了一句,前些日子他去城外辦事的時候,在山下撿到一位重傷昏迷的姑娘,他不忍那姑娘就此喪命,就帶了回來,安置在後院廂房之中,為她延請大夫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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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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