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偶遇

第十六章 偶遇

第十六章偶遇

再說伍子胥,出了宮門后,也不登上候在一旁的馬車,徑直往外走著,公孫離也在,看到他這樣,不由得一怔,旋即趕緊跟上去,他本想問勾踐一事,見伍子胥面色不對,知趣地咽了回去,靜靜跟在後面。

走到中途,老天爺突然變了顏色,驟雨滂沱,落在地上激起無數雪白水花,連路都看不清,路人紛紛找地方避雨。

伍子胥二人來到一家琴館門口避雨,才一會兒功夫,衣裳便都濕了個透,緊緊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伍子胥本就心煩意亂,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一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惱聲道:「哼,連老天爺都和老夫做對!」

公孫離笑道:「天公雖有些不作美,卻是順應相國大人之意呢。」

「順應老夫?」伍子胥滿面疑惑地道:「何來此言?」

「之前姑蘇城多日不曾下雨,河道水位下降,相國大人擔心百姓取水艱難,昨日還說若能來一場大雨便好了,今日可不就下了嗎?」

被他這麼一說,伍子胥也想了起來,面容略有所緩,「如此,倒是老夫錯怪天公了,若是……」話說到一半,他重重嘆了口氣,目光陰霾難舒。

公孫離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大王可是不肯殺勾踐?」

伍子胥眸光一沉,寒聲道:「皆是伯嚭這個小人從中作梗,也不知收了越國多少好處,在大王面前花言巧語,百般維護勾踐。」頓一頓,他又道:「他本就是個為利是圖的小人,如此倒也不稀奇,只是沒想到大王竟會一心向著他,任老夫如何勸說,都聽不入耳。」

公孫離亦是滿面詫異,印象里,夫差是極聽伍子胥話的,以前也曾有意見相左的時間,每每都是夫差妥協,今日這般還是頭一遭,難怪伍子胥如此氣惱。

沉默半晌,他道:「既然大王堅持,越王一事只能做罷。」

「做罷?」伍子胥冷笑一聲,眸中已是含了幾分厲色,「你是瞅著這大吳江山太穩,想生些風浪是不是?」

公孫離大驚,連忙道:「卑職豈敢有這樣的念頭,卑職與相國大人一樣,恨不能立刻誅殺越王,永絕後患;但大王聽信太宰之言,始終不肯下旨誅殺,卑職亦是有心無力。」

伍子胥恍若未聞,漠然盯著檐外滂沱不止的大雨,這樣的沉默令公孫離越發不安,若非此處人多眼雜,他早已經跪下請罪。

就在公孫離忐忑不安之時,伍子胥緩緩道:「為了大吳千秋基業,勾踐非殺不可;至於大王……他會明白的。」

「相國大人所言甚是。」公孫離連忙附聲應和。

這場雨連下數日,整個姑蘇一直陰雨綿綿,難見陽光,伍子胥心情本就不好,看到這樣的天氣,越發不好,終日難見笑顏。

這日,伍子胥在朝中又與夫差因為一些事情起了爭執,下朝之後,心情一直抑鬱難解,不願回府,便在街上四處走著,不知不覺間又來到了前幾日避雨經過的琴館。

也是湊巧,剛到琴館,原本的陰陰小雨便又大了起來,只能暫在檐下避雨,公孫離也在,冒雨去買傘,待得回來時,發現檐下多了兩名男子,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話。

其中一名年長些的一邊抹去臉上的雨水一邊埋怨道:「這鬼老天,說下大雨就下大雨,一點防備也沒有。」

旁邊那人笑道:「天意若能測,那就不叫天意了。」

先前那人嘟囔了一句,關切地道:「范兄,你還好嗎?」

「只是淋些雨罷了,無妨。」旁邊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清俊寧和,正是范蠡。

「那就好。」文種一邊絞著滴水的衣擺一邊隨口道:「之前得知吳越兩國交戰,著實為范兄擔心,好在你平安無事。」說著,他又好奇地道:「對了,你是怎麼逃出越國都城的,我聽說那裡被圍得水泄不通,連一隻蒼蠅也飛不出。」

聽到范蠡是從越國來的,伍子胥微微一驚,不由得轉頭看去。

「吳軍圍城那會兒,我早已不在都城。」范蠡對上伍子胥的目光,微一點頭,算作打招呼。

「不在都城?」文種滿面詫異地道:「你離開楚國之後,不是去了越國嗎?去年還送信過來,說是在越王身邊當差,怎麼一轉眼又不在都城了?」

范蠡苦笑著「你也說了是去年,一夕尚可發生許多事,何況是整整一年,早已物是人非。」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面對文種的追問,范蠡嘆息道:「我欲忠君事,奈何事與違。」

「那日與文種兄分別後,我確實去了越國,也見到了越王,起初他待我還算客氣,許我客卿之位,可隨時入宮見駕進言,還賞賜了宅子與僕人;可這一切引來了他身邊一位叫『子皮』的謀士不滿。」

「子皮」二字在伍子胥心中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波滔,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聽到這個名字。

公孫離詫異之餘又有幾分心驚,畢竟是做了虧心事,張嘴道:「相……」他剛說了一個字,便被伍子胥抬手打斷,示意他繼續聽下去。

那廂,范蠡沒有留意到他們的異樣,繼續道:「子皮表面上是一位謙謙君子,其實心胸狹窄,沒有容人之量;他怕我搶了恩寵,經常在越王面前撥挑離間;久而久之,越王對我越來越不怠見,經常因為一點小事而喝斥於我;到後面,甚至連見到我都厭煩,就在幾個月前,他將我趕出了都越;倒是讓我因禍得福,避過了那場驚天之戰。」

文種細細聽著,待他說完,長嘆道:「當年離開楚國,是因為楚王昏聵,朝政黑暗;原以為越王會是一個明君,不曾想又是這樣,真是委屈范兄了。」

「時也,命也。」在看似坦然的語氣是掩飾不住的落寞。

在一陣短暫的靜寂后,文種道:「接下來有何打算?」

雨水沿著屋檐的瓦片激流而下,如同一串串密密的珠簾,將一切裹在朦朧的水霧中。

在嘩嘩作響的雨聲中,范蠡輕聲道:「我想去投奔伍相國。」

許是雨聲太大,令文種沒有聽清,「你說什麼?」

范蠡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字重複道:「我想去投奔伍相國!」

這一次,文種聽清了,神情一下子變得極為古怪,半晌,吞吐道:「要不……范兄再考慮一下。」

范蠡疑惑地道:「怎麼,不好嗎?」

「不是不好,而是不可能。」在范蠡詫異地的目光中,他道:「伍相國位高權重,想要親近他的人不知凡幾,可據我所知,沒一個人能得到伍相國的青睞;更有甚者,連面都沒見到就被發打走了;范兄去了,恐怕也是徒碰一鼻子的灰。」

范蠡靜靜聽著,隨即問道:「文種兄知道的這麼清楚,難不成你也去過?」

文種苦笑道:「不瞞范兄,初到姑蘇之時,我就去拜訪過伍相國,想著若能與他搭上關係,哪怕是一絲絲,生意都會順當許多;可我前前後後去了五次,見伍相國的面都沒見到。」說著,他又道:「我知道範兄一直心懷抱負,想要一展所才,但伍相國……我勸范兄還是早早斷了這個念頭為好。」

范蠡淡然一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行。」

見范蠡沒聽進去,文種不由得急了起來,「根本沒必要試,因為結果顯而易見。伍相國只信任一直跟隨他的老人,譬如公孫將軍,除此之外,他一個都不會相信,更別說你還在越國待過;萬一把你當作越國姦細抓起來,可怎麼辦?」說著,他朝伍子胥道:「老丈,你說是不是?」

伍子胥沒想到他會突然來問自己,愣了一會兒方才含糊道:「似乎是有幾分道理。」

「你瞧瞧,這位老丈都這麼說了,可見我並未誇大其辭,范兄你就聽我的勸,別去了。」文種苦口婆心地勸著,殊不知伍子胥就在旁邊。

見范蠡遲遲不說話,他又道:「若范兄真想入吳為官,我可以推薦你去見太宰大人,我與他有幾面之緣,太宰大人素來平易近人,又有容人的雅量,相信……」

不等文種說下去,范蠡已是斷然拒絕,「我不會去的。」

「為何?」文種詫異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展抱負嗎,怎麼又不去了?」

范蠡肅然道:「我是想心懷抱負,想要一展所長,但並不表示我會放棄原則,投身於一個小人門下。」

文種大驚,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慌聲道:「范兄你糊塗了,怎麼可以這樣說太宰大人。」

范蠡正色道:「伯嚭貪財好色,以公謀私,不是小人又是什麼?」

見范蠡不僅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文種慌得臉色都變了,恨不得上前扣環住范蠡的嘴,「快別說說了,這話要是被人聽到,可是要闖大禍的。」說著,他朝伍子胥陪笑道:「這位老丈,他初來姑蘇,什麼都不懂,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伍子胥笑笑,「老夫素來不喜歡多嘴饒舌。」

「那就好,那就好。」文種一邊說一邊瞅著不曾說話的公孫離,伍子胥知道他的意思,「放心,他也不會。」

聽他這麼說,文種安下心來,朝范蠡埋怨道:「我好心幫你鋪路,你卻諸多挑刺,這是何道理?」

范蠡長揖一禮,肅然道:「我知道文種是一片好意,但伯嚭為人如何,范蠡心中清楚得很,寧可做一世閑雲野鶴,也絕不會投身於一個小人門下。」

「你……」文種不知該說他什麼好,片刻,他長嘆一聲,搖頭道:「相國門中容不得你,太宰門下你又不肯去,難道真要負了這一身才華嗎?」

隨著他這句話,檐下一片沉寂,唯聞雨聲嘩嘩,響徹耳際,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琴鋪中傳來悠揚的琴音,只有一聲,餘音卻久久不絕。

「這是……」范蠡面容倏然一變,隨即轉身步入店鋪中,見文種跟了進去,伍子胥道:「咱們也進去看看。」

進了店裡,只見范蠡滿面驚喜地撫著桌上的一把七弦琴,喃喃道:「是它……竟然真的是它……」

文種好奇地道:「范兄認得這把琴?」

「此琴名為『繞樑』,乃是一個叫華元的人獻給庄王之禮,此琴最大的特點,就是餘音不斷,庄王自得此琴后,整日彈琴作樂,陶醉於琴樂之中;有一次,竟七日不臨朝;王妃樊姬焦慮異常,勸庄王莫要因靡靡之音而失去了江山社稷;庄王知道樊姬所言不錯,但又無法抗拒繞樑的誘惑,最後想出一個法子。」

文種聽得入神,追問道:「什麼法子?」

伍子胥在一旁道:「庄王命人用鐵如意去捶琴,令繞樑琴身碎為數段,從此再無繞樑之琴。」

范蠡意外地看向伍子胥,「想不到老丈也知道這個典故。」說著,他又激動地撫著琴弦,「萬萬沒想到,繞樑竟然還存於世間。」

伍子胥目光在琴身上轉了一圈,有些可惜地道:「繞樑雖在,卻已不復當初。」隨著這句話,他伸手微微一勾琴弦,與剛才一樣,琴音久久不絕,但這次離得近了,又沒有了雨聲的干擾,餘音之中隱約可聞破聲,並不像傳聞中的那樣音色優美無瑕。

范蠡也聽出來了,定睛看去,發現看似完整的琴身其實是由幾段拼成的,因為拼接手段頗為高明,所以先前沒看出來。

「看來二位都是懂琴之人。」一個清越的聲音突然自店內垂落的竹簾后響起。

伍子胥眼眸微眯,望著琴行后若隱若現的身影,「你是……」

簾后的女子輕笑一聲,「妾身正是這琴行掌柜。」

伍子胥有些詫異地道:「女子為掌柜,倒是少見得很。」

「讓老丈見笑了。」隔著帘子,隱約可見女子屈身福了一福。

范蠡在一旁道:「聽著掌柜剛才的話,這琴當真是繞樑?」

不錯,此琴正是繞樑,當年楚莊王命人捶斷此琴后,讓宮人拿去焚燒,宮人不舍,就悄悄留了下來,並找來樂師修補,之後轉來轉去,就到了我這裡。」

聽到這話,范蠡露出失望之色,「我以為是傳聞有誤,原來是真的,實在可惜。」

「繞樑雖裂,但我這裡還有許多好琴,諸位不妨瞧一瞧,說不定能夠遇到合心意的。」面對掌柜的推薦,范蠡只是隨意點點頭;聽過繞樑之後,尋常之琴又豈能入眼。

那掌柜倒也不勉強,只是靜靜站在簾后,安靜嫻雅,如同一幅仕女畫,頗有些不真切。

伍子胥打量著范蠡道:「聽這位小哥的語氣,似乎是楚國人?」

范蠡有些詫異,但還是點頭道:「正是。」

伍子胥呵呵一笑,撫須道:「老夫也是楚國人,多年前來到姑蘇定居。」

范蠡驚喜地道:「這可真是巧了,不知老丈尊姓大名?」

「老夫之名不值一提。」說著,伍子胥微笑道:「剛才在門口聽到二位之話,小哥此來姑蘇,是想去投靠伍相國?」待范蠡點頭后,他又道:「可剛才那一位說得很清楚,此去十有八九是徒勞,倒不如投靠太宰門下,還能混個一官半職。」

文種在旁邊連連點頭,「老丈所言甚是,范兄你不妨再好生考慮考慮。」

「我意已決,無需再說。」說罷,范蠡正色道:「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見他始終一意孤行,文種急得直跺腳,「范兄啊范兄,你素來聰明,怎麼在這件事上,如此冥頑不靈;明明有陽關大道可行,卻非要去撞得頭破血流,何苦呢?」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范蠡的回答令伍子胥暗自點頭,不過他並未揭露身份,只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試試吧,據老夫所知,伍相國亦是楚人,或許看在同為楚人的份上,他會願意見你。」

范蠡長揖一禮,感激地道:「多謝老丈指點,范某感激不盡。」

「區區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范蠡懇切地道:「不知老丈能否告之住處,來日好登門拜訪。」

伍子胥微微一笑,「若是有緣,自會再相見。」說著,他看了一眼外面漸漸止歇的雨勢,「我該走了。」

「老丈慢行。」范蠡再次長揖一禮,待伍子胥二人走得不見蹤影后,方才直起身,離開了琴館。

一切又歸於平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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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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