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伐吳九術

第十四章 伐吳九術

那廂,夷光也認出了范蠡與冬雲,疑惑地道:「子皮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冬雲姐姐,你怎麼與子皮先生在一起?」

冬雲微笑道:「我與你說的那位故人就是他。」說著,她感慨道:「沒想到繞了一圈,竟然都認識。」

夷光顧不得言語,急步上前,緊緊盯著范蠡,「我父親呢?可是與先生一起逃了出來?他在哪裡?」

范蠡眼底掠過沉重的悲痛與猶豫,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這樣的沉默令夷光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顧不得男女有別,緊緊攥住范蠡的手,顫聲道:「父親到底在哪裡?」

許久,范蠡終於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悶雷,在夷光耳邊重重炸響,瞬間奪去了她的三魂七魄,整個人呆在那裡,既然隔著面紗,眾人也能感覺到夷光那份深重到靈魂里的悲傷與絕望。

從越國到吳國,這一路過來,她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唯獨不敢想這一種,可偏偏……竟然真是這樣。

范蠡將當日的事情仔細講述了一遍,悲聲道:「施公是為了我才慘死於吳賊之手,范某欠施公與姑娘的,這一生都算不清了,待范某復國救出大王之後,立刻自刎於姑娘面前!」

夷光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冬雲看著心疼,上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文種附聲道:「施公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般難過。」

不知是誰的話起了作用,夷光用力吸了口氣,啞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三位請先回去吧。」

文種還想再說話,被范蠡阻止,後者朝夷光深揖一禮,隨即退出了小屋,待得關起門后,范蠡道:「你們先回去吧,我留在這裡。」

冬雲當即道:「我陪你。」

「我一人足矣,你這幾日四處奔波也累了,回去好生歇著吧;再說了……」范蠡看了一眼緊閉的屋門,「她冷靜下來后,應該會有一些話想單獨問我。」

見他這麼說,冬雲只得與文種一併離去,范蠡走到院中的石凳中坐下。

日落東升,夜幕如一片巨大的翅膀,籠罩了整片大地,盛夏的夜亦是悶熱的,夏蟬在樹上不知疲憊地叫著。

「吱呀!」范蠡聽到開門的聲音,急忙抬眼看去,夷光緩步走了出來,她這會兒已是除下了面紗,見除了雙眼紅腫,面色悲慟之外並無異樣,范蠡暗自鬆了一口氣。

夷光看到門外的范蠡也是愣了一下,「先生……一直守在這裡嗎?」

范蠡溫言道:「在下怕姑娘有事吩咐又找不到人,所以不敢離去。」

雖然范蠡沒有明說,但夷光知道,他是怕自己尋短見,感激地欠一欠身,「先生放心,夷光雖是一介女流,卻還不至於柔弱至此,再說了……」夷光面色冰冷地道:「父親之仇未報,夷光豈敢輕言生死。」

范蠡嘆息道:「是我愧對施公與姑娘。」

「這是父親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子皮先生。再說了,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加艱難。」夷光冷靜的說著,她抬頭,望了一眼天上清冷的明月,「我一事想問,請先生如實回答。」

范蠡心中已是猜到了幾分,並不說破,只道:「姑娘請說。」

「父親是死在何人手中?」

果然如此。

范蠡略一思索,道:「當時情況混亂,所以暫不清楚,只知是死在吳軍手中。」不等夷光開口,他又道:「姑娘放心,我一定會查出真兇,替施公報仇。」

夷光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那種冷漠即便是范蠡,也不禁有一種心寒之感,「先生剛才猶豫了,所以,先生是知道的。」

她沒有詢問,而是用一種極其肯定的語氣說出這句話,顯然有著十足的把握。

「夷光只想知道殺父仇人是誰,先生又何必隱瞞。」

面對夷光縝密的洞察力,范蠡無奈地道:「姑娘雙手清白,無謂沾染血腥,施公的仇,范某自會報。」

「清白……」夷光自嘲地看著一雙青蔥玉手,「亂世當道,哪還有什麼清白無瑕可言,我這雙手早已經沾染過血腥。再說了……」她抬眼,一字一字道:「父親的仇,我一定要親手報!

「好吧。」范蠡神色複雜地點點頭,他看出隱藏在其纖柔外表下的堅韌與剛強,「是公孫離。」

公孫離!

夷光一遍遍地在心裡念著,將這三個字牢牢刻進靈魂之中,至死不忘!

夜色濃重,夏蟬藏在樹枝中聲嘶力竭地叫著,「知了……知了……」

夷光拂一拂被夜風吹亂的秀髮,道:「之前聽范先生說想要迎大王歸越,復辟越國,不知可有周全的計劃?」

自從范蠡告之施公代其而死後,夷光就再沒有喚過「子皮」二字,只以「先生」或「范先生」呼之。

顯然她心裡是清楚的,子皮已經死了,死在越國王宮中,如今站在眼前的,是范蠡。

聽到夷光的詢問,范蠡面色微微一紅,好在此時夜色深重,倒是看不太出,「我與文種兄商量數日,雖有一些想法,但尚未成策,更稱不上周全二字。」

「能否與夷光一說?」

「當然。」待得一併在椅中坐下后,范蠡將這幾日他與文種商量的計策與想法細細說了一番,隨即道:「越國戰敗,是不爭的事實,數年之內,絕無與吳國再戰的實力,這還是樂觀的估計,如果大王一直不能歸去,又或者說……」他頓一頓,委婉地道:「出了什麼事情,別說數年,十年之內都無一戰之力;所以當務之急,是先救出大王!」

出乎范蠡的意料,夷光搖頭道:「先生錯了。」

范蠡驚訝地道:「何以見得?」

「當務之急,不是要救出大王,而是要保住大王的性命。」

聽到是這麼一回事,范蠡心中一松,「文種兄已經向伯嚭陳述了利害關係,伯嚭為了自己的仕途,一定會想盡辦法保住大王性命,所以這一點無需太過擔心。」

夷光微微一笑,涼聲道:「伯嚭今日可以保全大王,明日亦可翻臉,將大王性命,越國安危壓在一個敵人身上,先生不覺得太過冒險了嗎?」

夷光的聲音如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令范蠡渾身打了個激靈,他一直覺得自己漏想了什麼,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直至此刻被夷光一語點破。

他將越王安危的籌碼壓在伯嚭一人身上,太過冒險,一旦不能控制,便是難以想像的災,會毀了他所有的一切。

待得回過神來,范蠡已是出了一身冷汗,顫聲道:「此事是我大意了。」

一片花瓣在夜風中徐徐飄來,落在夷光掌心,她摩挲著柔嫩的花瓣,忽地道:「先生可有想入朝為官?」

范蠡一怔,正想問入哪個朝,忽地明白過來,面色複雜地道:「吳國?」

「不錯。」夷光緩緩說出她剛才權衡利弊之後所想出的法子,「正如先生所言,吳國兩國如今實力相差懸殊,根本無力一戰,但想要復國,吳國又是繞不過去的那一道坎,畢竟就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唯一的法子,就是由內擊破。」

「由內……」文種手指徐徐敲著桌面,半晌,他為難地道:「雖然吳國沒人知道我是子皮,但吳王豈會信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夷光微微一笑,「不止如此,先生還要接近伍子胥,得到他的信任。」

她話音剛落,范蠡便連連搖頭,不假思索地否決了這個想法,「這不可能。」

夷光並不意外,只是淡然問道:「為何?」

「伍子胥為人疑心極重,除了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之外,根本不相信別人,這幾年前來,我想盡辦法,花了不知道多少錢,也沒能接近他。」

「只要他是人,就一定會有辦法。」

范蠡搖頭道:「好吧,就算讓你接近伍子胥,又能如何,難不成你還能慫恿他反吳國不成?」

「這個確實不行,但可以離間他與吳王夫差的關係,從而利用夫差除去伍子胥。」

「這伍子胥是吳國的棟樑,吳國能有今日,他要佔一半功勞;沒有了他,夫差就像一隻沒了牙齒的老虎;老虎無牙,還有什麼好懼的。」

范蠡思索良久,沉聲道:「你說的倒也有道理,但伍子胥與夫差名為君臣,情同父子,豈是你能夠輕易離間的。再說了伍子胥手裡掌握著軍政大權,威信極高,就算是夫差,想要動他也絕不容易。」

夷光微微一笑,「你也說了,只是情同父子,而非真的是父子;敢問先生,天下間,可有一位君王會甘心一輩子居於臣子之下?」

范蠡被他問得一怔,是啊,普通人尚且不甘居於他人之下,何況是心高氣傲的王。

夫差現在沒說什麼,是因為他還沒察覺到,一旦察覺,他與伍子胥的關係,也就走到了盡頭。

范蠡思索良久,肅聲道:「你這個計劃或許可行,但需得周秘計劃,緩緩圖之,絕不能操之過急。」

「這是自然。」夷光頷首,那對如畫的眉目露出無盡的森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慢慢等,務必尋一個最好計策與良機。」

接下來的日子,夷光並沒有隨范蠡他們去文種府邸,而是在此搭起一間小小的葯廬,一邊為途經此處的百姓與流民看病,一邊打聽鄭旦的消息。

吳越雖為敵國,夷光卻沒有執著於此,無論是吳人還是越人,只要是得了病的,她都一視同仁。

夷光宅心仁厚,再加上醫術高明,藥到病除;久而久之,女神醫之名在那些窮苦人家與流民之中悄悄傳開。

范蠡每隔一日就會悄悄來此,與夷光商議復國大計,有時候文種與冬雲也會過來,每見一次,眾人便忍不住驚嘆一次夷光展現出來的智慧。

這日,諸人又再一次來到葯廬,夷光正要摩挲著一卷竹簡,看到他們進來,將竹簡遞了過去,「你瞧瞧。」

范蠡依言展開,只見第一根光滑的竹片上寫著「伐吳九術」四個字,隨後是仔細列出的九術,第一術是「尊天地,保越王」,第二術則是「近子胥,間君臣」;如今保越王一事,已算暫成功,那接下來就是……

文種也瞧見了,沉沉道:「你真打算讓范兄去伍子胥身邊?」

范蠡一邊替幾人倒茶一邊道:「此事咱們前日不就商定了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種面色凝重地道:「話雖如此,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一步一旦踏出,就不能回頭了,范兄將時時刻刻活在被伍子胥識破的危險里,還有他身邊的公孫離,出了名的心胸狹窄,絕不會坐視范兄得到伍子胥的賞識;除此之外,或許還要背上不忠不義的罵名。種種艱難,非常人所能承受。」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向一直沒說話的范蠡,「你可一定要想清楚。」

「從我踏進吳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想得很清楚。只要能光復越國,報答大王的知遇之恩,范蠡縱是以身許國,又有何妨。」范蠡眉目淺淡,笑意從容,彷彿是在議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關乎自己生死的大事。

文種一言不發地望著他,隨即又看看夷光,半晌,沉沉嘆了口氣,無奈地道:「看樣子我是說不動你們了。」

范蠡揚眉淺笑,「怎麼,文兄對我如此沒信心?」

「當然不是,只是你我相交多年,如今見你要去走那獨木橋,免不得有些擔心;當年故友,許多都不在了,我可不想再多你一個。」說到此處,文種眼圈微紅,看向夷光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埋怨。

范蠡也瞧見了,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安慰道:「文兄放心,在親眼看到越國光復之前,范蠡不敢丟了這條性命。再說了,這個計劃我與夷光推敲無數次,不會有問題的。」

「希望是這樣。」文種心緒稍定,道:「既然你心意已決,那我想辦法替你引薦。不過伍子胥不比伯嚭,要得到他的信任可不是件易事。」

夷光忽地道:「最近朝堂是不是爭執激烈?」

文種緩了口氣,道:「不錯,為了殺不殺大王的事情,吳王等人一直有爭岐,只是不知伯嚭能否說服吳王。」

在他們議論的時候,吳王宮中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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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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