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魃2

?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許燃仍舊聽不到其他三個人的聲音，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這恐怕只能說明一點——他現在看到的和聽到的，並不來源於現實世界。

那黑影也並非凡物。

許燃看清那影子的長相的時候，忍不住罵了一聲。

那東西魚身人腿，奇醜無比，碩大的魚嘴朝著天空大開大合，像是在呼吸，鰓子自然隨之而動。密密麻麻的鱗片上掛著腐臭的淤泥和暗綠色的不明異物，魚腹下面衍生出一雙人腿，大腿根部位也長了鱗片，整整齊齊地貼在皮肉上。

每一個細節都呈現得太清楚了，以至於許燃感到自己的頭皮有些發麻。

那魚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陣一陣粗重低緩的聲音，有點像在喘氣，又有些像嗓子里堵了一口濃痰。

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許燃在城市裡生活慣了，就算常看見殘缺不全的鬼，也好歹知道它生前是個人，可眼前這個令人反胃的玩意兒實在讓他沒有再看下去的勇氣了。

然而那怪物不遂他的願，赤著腳，跟蝸牛似的朝著他的方向拖沓走來。

失去雙感太容易讓人恐懼，許燃摸了摸身下的坐墊，抱著懷裡的李無願往中間挪了挪，提防那怪物過來打碎車窗攻擊他們。

李無願仍舊伏在他的肩膀發抖，雙手抱得死死的。

許燃忽然覺得，那孱弱的靈魂彷彿在某時某地觸碰過。

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眼看著那隻不人不鬼的東西走到了眼前。

黏稠的膿水從鱗片縫隙里溢出來，沿著怪物粗實的雙腿流下來，融入地上的泥漿之中。

許燃看到它身上不斷排泄出來的暗紅色濃稠液體，突然反應過來車子外面的泥漿是怎麼來的了。

緊接著，那怪物的魚眼睛動也未動，大概是礙於車子的阻擋，它走到從許燃身邊時，停了下來。

許燃摟著李無願的手臂不由地收緊。

然而時間彷彿漸漸靜止，那怪物俯身了片刻，原地不動了。

許燃陰陽眼的空間中只有它，自然越過了車門的阻擋，看到了它的大瓣的嘴巴一開一合，耳邊響起咀嚼的聲音。

那分明是人的咀嚼聲。

它在吃什麼？

許燃看不見現實世界的東西，同時也慶幸自己看不見，因為稍微腦補一下就可以知道，它必然是在地上的泥漿里尋找什麼食物，至於具體是什麼，許燃不願再往下想。

要不是李無願在他頸邊的呼吸分外清晰，讓他覺得這世界並非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否則他也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怪物似乎對車上的大活人沒興趣，只是專心致志地在泥巴地里覓食。

許燃提心弔膽了一夜，李無願在他懷裡睡了一夜。

次日旭日東升，雞鳴天曉，許燃昏沉沉地回過神時，眼裡一片清明：乾涸的河道、稀疏的行道樹，還有腿上的李無願。

「……」許燃動了動腿，發現已經麻了。

「喂！」他沒好氣地推了推李無願。

張司陽和齊磊也相繼醒來，面面相覷地呆了半晌，張司陽劫後餘生似地發出感嘆：「神了，這他媽居然都沒死……」

許燃無言以對地從後視鏡里颳了他一眼。

齊磊揉了揉太陽穴，納罕：「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李無願被許燃丟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個身繼續睡。

許燃：「撞邪了。」

張司陽：「這不廢話嘛，娘的，嚇得老子還以為差點要交代在這兒了，結果早上被一泡尿憋醒，啥事兒沒有——嘖，小子，你看清那東西的長相了沒有？」

許燃點了點頭。

張司陽暗暗哎喲一聲，捂著腹部去開車門：「我先解決一下，你趕緊把那玩意兒畫下來給我瞅一眼。」

別說，一宿不間斷的高強度緊張感的確利於新陳代謝，齊磊也跟著皺皺眉，沖許燃道：「我也去一趟。」

許燃一言未發，取下眼鏡，揉了揉酸疼的鼻樑。

幾分鐘之後，張司陽和齊磊步履維艱地走回來，打開車門上了車。

「媽的，這泥漿子怎麼還在，粘老子一鞋底都是！」張司陽看了看自己的鞋底，罵罵咧咧地道。

齊磊的鞋底也沾滿了，他伸手搓了搓鼻尖，道：「還特臭，不過沒昨晚那麼厲害。」

他抬眼看了看後座正在埋頭作畫的許燃，笑道：「對了許燃，你一定想不到，不光咱們被困在這兒了，我剛剛下車的時候還在泥地上看見了倆小麻雀。」

許燃頭也未抬：「是嗎？」

他說完的同時，收了鉛筆，速寫完成。

「好了。」

「這麼快？」張司陽側頭瞄了一眼，伸手去拿：「給我瞅瞅。」

許燃依言遞過去。

「嘶……」張司陽若有所思地摸著胡茬子，盯著畫像上的怪物，神情困惑。

許燃挑挑眉：「怎麼，終於有你張大道長認不出來的東西了么？」

「屁話，」張司陽嗤之以鼻。

「這玩意兒不是普通的鬼怪，乃是死後的鱨魚所變，名為俎，也就是俎鬼。白天見不著，只在夜裡出來，而且晚上的時候會長出人腿，上了旱地，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污泥，人要是待在這污泥附近，就成了聾啞人，而如果沾上了泥漿，還會無法行動。」

齊磊輕聲驚呼一聲，一臉崇敬，他想到自己的鞋底，道：「可是老張，咱們剛沾了泥，怎麼沒事兒？」

張司陽白了他一眼：「廢話，天都亮了，邪祟的那些玩意兒當然就沒用了。」

他說著，朝齊磊身後的車窗外看了看，思忖道：「那倆麻雀一身濕泥巴，飛也飛不走，捉來烤了吧，餓死老子了。」

「……」齊磊伸手阻擋了一下他的視線，勉強地笑著勸道：「道家人還是別亂殺生吧……」

張司陽正待要罵，許燃卻被他的話挑起了一縷思緒。

「老張，原來這東西的泥巴不只針對人，連鳥也不能倖免？」

因為齊磊堅持阻止，張司陽只得一甩手作罷，不耐煩地回答：「只要是肉體凡胎，無一例外。」

許燃聽罷，沉默地想：所以那東西昨晚難道在吃麻雀？

回想起那一陣陣咀嚼聲，許燃忍不住一個哆嗦。

車子發動，緩緩地行走在一地污泥之上。

「我他媽就是納悶兒，」張司陽看著窗外道，「這東西雖然夜裡能上岸，但並不是常事，很少有人撞見，怎麼就趕上咱們了呢？」

許燃正低頭擦著眼鏡，聞此，緩緩抬眼：

「覓食？」

張司陽輕嗤一聲：「河裡的稀泥巴里全是泥鰍蟲子，還不夠它吃？」

話到此處，他又頓了一下：「不過么……」

許燃戴上眼鏡，推了推眼鏡架。「不過什麼？」

張司陽道：「這鬼怪么，多多少少還是喜歡那些污濁之物，尤其是人的邪念和慾望，噢對了——還有，像俎鬼這種東西沒有人的思維，死了也不知道去記恨誰，所以很容易被召喚和驅使。」

駕駛座上的齊磊撥著方向盤，隨口問道：「這話說得，咱們誰會召喚這玩意兒？」

許燃頓了一下，笑笑：「是啊，誰有這本事，俎鬼生活在河邊，我們湊巧撞上罷了。」

張司陽像是聽不出什麼不對勁的話頭，見沒人願意跟他長篇大論，索性百無聊賴地一撇嘴，縮在副駕駛不說話了。

許燃似乎為了緩和氛圍，又道：「對了老張，還沒請教你那位老友的尊姓大名呢。」

「汪尚懷。」張司陽有氣無力地答。

「汪尚懷……」許燃重複了一遍，點點頭：「汪先生。」

張司陽轉頭瞪了他一眼：「你他娘的怎麼沒這麼叫過我？」

許燃聽罷，沖他微微一笑：「稱呼與本人不符。」

「臭小子！」張司陽氣得掏了煙桿就要敲他，被許燃躲開了。

車裡的氛圍一時輕鬆了下來，陽光偶爾穿透色彩詭譎的雲層，追落在馳走的車身上。

然而不到片刻，許燃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

他微微側頭，目光落在熟睡中的李無願身上。

少女白皙的臉龐上透著靜謐和純潔，濃密的黑色睫毛時而忽閃，腦袋隨著車身的晃動左右不安地搖擺著，最後終於從座位上滑下去，倒向車窗。

一隻大手在她的頭撞上玻璃之前伸過來，墊在她的額頭邊。

隨後手指微蜷，往回一撈。

許燃垂下眼，看著靠在自己胸口的李無願，不知是不是日光滑過眼鏡片時發生的反射所讓人導致的錯覺，那眼神似乎清冷無比。

臨近中午時，車子抵達半坡村。

但目的地似乎與許燃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整個村莊彷彿籠罩在一片黃沙之中，事實上空氣並不算渾濁，但土築的房屋、不平坦的土路和乾燥的空氣無一不讓人覺得，這裡彷彿沒有一點濕潤新鮮的氣息，正如他們昨天來的路上所見的那般，整個天地都是死氣沉沉的。

李無願被許燃強行叫醒之後，從下車到進村，從頭到尾都是一副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樣子。許燃起初以為她只是沒睡醒，不想自打下了車，她就一直牽著他的衣角，他走哪兒她就跟哪兒。

許燃拿她沒辦法，只能由著。

張司陽來得雖少，卻還記得路，領著三人趕到汪尚懷的住處，一路還想著怎麼著也得蹭他一頓肉吃才划算。

汪家院子的大門緊閉著，張司陽拿著煙杆子敲門，喊了幾聲，卻遲遲沒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