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野7

?許燃突然意識到——這個死去的范小二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難道……

難道從一開始就是他想多了？范小二根本不在乎誰害死了自己！誰和誰有仇，誰該為自己的死負責，他自始至終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找到一個替死鬼帶自己回家！

他在變成野鬼的那一刻就已經拋卻了人的思想和人性，他遵從的只是來自那具殘破腐爛的屍身的慾望。

許燃忽然想到剛剛那隻樹林里的魍魎，頭皮瞬間炸了。

錯了，全都錯了！

「下來！」

他抓住范小二的手臂，試圖用蠻力把對方從背上拉扯下來。

可是他過重的力道突然吃了空，再一看，手裡只握著一隻白骨森森殘留著腐爛死肉的人手。

范小二像是忽然長在了許燃的背上，陰陽怪氣地笑著。

裡頭有孩童的頑皮，還有瘋子一般的痴狂，以及惡鬼一般陰森的嘲諷。

許燃腦子裡轟然一陣鐘鳴般的巨響，太陽穴幾乎要炸裂開來。

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完了剩餘的梯子，爬上了頂端的陸地。

范小二在他的背上晃動著血肉模糊的身體，往左偏時，許燃的腳步便不自主地往左，往右偏時，許燃也跟著往右走。

彷彿在走完了天梯之後，他和范小二之間就達成了某種契約一般，身體已經幾乎被對方掌控了。

「咯咯咯……」

范小二在他的身上尖銳地狂笑著，裸露在空氣中的下齒與上牙床撞擊出瘮人的聲響。

「捲毛！」

忽然，許燃依稀聽聞有人在身後大喊了一聲。

他如夢似幻地松垂著四肢，如同一個僵硬的提線木偶，然而腦子裡還算清醒：

死貓？還是我出現幻覺了？

不過很快，李無願的出現就否定了他的想法。

一陣妖風刮過許燃的耳邊，他背上范小二的頭顱被李無願一腳踹斷了半邊，屍泥四濺，腦袋和脖子之間僅剩一絲皮肉連接著，在空中搖搖欲墜。

然而，下一刻，那顆欲墜不墜的頭顱又偏轉回來，一點一點地回到原位，裂口並不縫合，而是被腐爛腥臭的血肉黏合住。

幸好李無願看不到他的真身，只是看見許燃背上卧著一團黑氣。

范小二被踹歪了脖子，許燃也頓時清醒了不少，他看見李無願，竟幾乎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

「死貓，快救我！」

李無願眯著眼睛，豎瞳盯著許燃的後背一動不動。

「他長什麼樣？致命點在哪兒？」

許燃被問住了。

他一邊極力排斥著范小二那咄咄逼人的惡臭和貼上來的腐肉，一邊奮力道：

「這個不重要，我怕說出來嚇到你！先別管這個了，它纏在我身上不下來，你快幫我！」

范小二的笑聲和肉泥生長的聲音全部鑽進許燃的耳朵，然而李無願卻什麼也感受不到。

她聽完許燃的前半句，微彎下腰，背部弓起：

「我可去你媽的吧。」

下一秒，竄了出去，朝那道黑影一拳揮下。

噗呲——

許燃一偏頭，但仍然未能倖免地被濺了一臉的血漿。

范小二僅剩的半張嘴終於不笑了。

他突然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在許燃的後背上轉身，臉朝天，坐在許燃的背上。

「呃啊——！！」

許燃的額頭上青筋暴起，巨大的痛楚讓他低吼一聲。

范小二與他背抵背，忽然有許多肉芽般的長絲從對方腐爛的身體鑽出來，穿入了許燃的皮膚，與他經脈相連。

一人一鬼，彷彿成了連體人，共用一個背部。

李無願見許燃痛苦地匍匐跪倒，蜷縮在地上，臉上終於顯現擔憂，準備打出去的下一拳也不知該不該落了。

「大捲毛……」

許燃面朝地面，臉色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明晰無比，他聲嘶力竭地低喊著，從滿是模糊水霧的縫隙間看到李無願彷徨無措的目光。

他嘴唇劇烈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

緊接著，李無願眼裡的許燃忽然仰面朝天——

事實上是被那團黑影強行翻轉身體，坐在地上，緊接著，那團黑影帶著浮在半空的許燃，往六道村的方向跑去。

更準確的說，是范小二背著許燃，如同某一類奇形種，手腳並用地在土路上瘋狂爬行著。

許燃被拖著走了數十米遠，終於強行集中精神。

他看到後面緊追而來的李無願，一咬牙，手指猛地插入黃土地中，留下一路深深的抓痕。

但范小二的動作的確慢了一些，許燃緊攥著手裡一把黃泥，趁機大喊：

「踹它！」

他眼前一花，李無願竄上半空，重踹下來，將許燃連同范小二踹出了好幾米之外，在地上擦出了一道醒目的痕迹。

「我靠……李無願！你他媽能不能看準了再踹！」

許燃的腰幾乎要一折為二，痛得破口大罵。

「我！」

李無願雖然很想罵回去，因為她根本看不清那怪物的具體輪廓，但是看到許燃痛苦的模樣，她用力地咬咬牙，也顧不上回嘴了。

「現在怎麼辦？！」

范小二望著六道村的那棵老槐樹，身體里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力量驅使著它，而許燃插在土裡的手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再這樣下去，范小二達成了心裡的慾望，成了惡鬼不說，他自己可能就變成替死鬼了。

情急之下，許燃邊拖著范小二，邊對一旁追趕的李無願大喊：

「別管我，殺了它！」

李無願大吼：「我看不清！」

「不用管我！」

許燃的指關節忽然一聲脆響，手被范小二強大的力量帶出了地面，可能已經骨折。

李無願看到這一幕，嘴唇緩緩咧開，一對尖尖的牙露出來。

伴隨著低低飽含怒意的咕嚕聲，她迅速閃到許燃身邊，瞬現的妖尾一掃，許燃被掀翻，范小二撲棱的四肢還在張狂舞動著，像一隻醜陋的蟲子。

許燃吃了一嘴泥，餘光瞥見李無願的尾巴時，忽然想起小時候的那場經歷。

瞬間福至心靈，低聲念起了大悲咒。

一句句絮絮佛語從無到有、由低轉高。

他背上的范小二忽然掙紮起來，胡亂的嘶吼和怪叫聲也由興奮痴狂轉為痛苦憤怒。

李無願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她眼中的那團黑影忽然不安躁動起來，上下亂撞，彷彿想從許燃的身上逃脫下來。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許燃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道。

「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消滅。」

「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枯竭。」

李無願看著他，一瞬間神情恍惚。

彷彿看到三百年前也有這樣堅毅的一副面容，不過恬淡一笑，便令這世間失色。

只是那時她還未成人形，沒有人心，不知這世間所謂因果緣滅，也沒有一點未曾浮起的善良，那時她若知半點恩惠，有半分眷戀，就不會害他至此。

「獃子……」

李無願痴痴地低喊一聲。

許燃整個世界被范小二的慘叫聲充斥著，根本沒有聽見。

「我若向修羅，噁心自調伏。」

他感受著范小二在自己的背上扭打撕扯，大股大股混合著膿液的血漿淌下來，與此同時，他與范小二相連的脊背也傳來鑽心的痛楚。

許燃的聲音已經逐漸低了下去，沒有半點血色的唇艱難地維持著大悲咒的念誦。

范小二的靈體在李無願眼裡如同火苗一般，時而躥高，時而縮小。

李無願如人的瞳孔倏爾一縮，再次變為豎瞳，她跑到許燃身旁，在身體向地面撲倒的一瞬間，化為原形，衣服鬆鬆垮垮掉了一地。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喵嗚——！！」

隨著許燃這一聲低吟落下，范小二的靈體剛好變為最小的狀態。

白貓露出獠牙，一口撕咬下那團黑影，將其扔到了天梯懸崖的方向。

范小二大聲哭叫，如同本該待在陰暗潮濕的下水道的蛆蟲，蠕動著滾下了懸崖。

隨著被強行分裂，許燃的身體痛苦地一彎。

白貓從他背上跳下來，舔了舔他的臉，最終鑽進了地上的衣堆。

許燃緩緩睜開眼的時候，只看見李無願側躺在他的身邊，離得很近很近。

對方看著他，眼裡沒有少女該有的羞赧和退縮，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彷彿只是等著他醒來繼續跟她吵架，或者只是為了等他給她買巧克力棒似的。

許燃身心俱疲，費解地盯著她，因為剛剛的激烈惡戰，身體和嗓子還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

「死貓，你躺著幹什麼？」

李無願聽著他幾乎接近無聲的話語，垂下眼想了一下，隨後伸手捧住他的臉，摘了他的眼鏡，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眉心。

許燃被她的舉動嚇得一怔，微微掙扎：「喂……」

「閉嘴。」李無願道。

許燃感受著她近在咫尺的呼吸，撐了一會兒，不知是因為李無願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涌過來還是他自己實在無法面對她的原因，終於閉上了眼。

許燃雖然不知道李無願具體到底是在幹什麼，但這樣畢竟好受了許多。

慢慢地，他逐漸有了力氣，輕聲問：「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李無願頓了片刻，才道：「直覺。」

「貓也有直覺？」許燃略感差異。

李無願不想搭理他這個傻缺的問題。

許燃忽然覺得李無願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大概是因為用了他買的沐浴露，自豪的彎了彎嘴角，低聲：

「喂，話說回來，我可真是低估了剛剛那怪物。」

李無願：「范小二？」

「對，」

許燃皺了皺眉：「其實也不對。」

李無願不耐煩地睜了睜眼，目露鄙夷。

恰在這時，許燃也睜開眼，纖長的睫毛與她的眉眼距離很近。

「我一直以為他良心未泯，所以每次附在那些孩子身上之後，總會在最後關頭收手。我想，他一說話，就把孩子們嚇著了，摔了腿，就沒人能帶他回家了……」

許燃的語氣有點失望和意外。

「現在我才想通，那句『帶我回家』，根本不是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