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6
?紙上很快被灼了一個洞。
許燃罵了一句,想阻止已經來不及,那皺巴巴的紙因為太過乾燥,很快就燃了起來。
許燃起身跳開,張司陽也被嚇了一跳,急忙做賊心虛地把旱煙筒往身後一背,害怕落得個人贓並獲。
然而,李無願低垂的目光卻漸漸變得怪異,一點一點地緊緊追隨著那隨風揚起的畫紙。
只見那本該飄揚散去的灰燼,在空中幽幽地打著旋兒,隨著火苗吞噬了「魍魎」二字的時候,一陣強風襲來,粉末般的灰燼突然以電光火石的速度飛到了對面的山林里,落在一團黑影之上。
包括齊磊和施長盛在類的所有人,都以肉眼看見——
那灰塵如同槍林彈雨,帶著強勁的氣勢,像是以空氣為紙,灰燼為筆,眨眼間就砸出了一個孩童的輪廓。
畫像焚盡,百鬼現行。
「果真魍魎!」
張司陽大喝一聲,激動得老臉漲紅,旱煙斗在鞋後跟上一敲,別到褲腰帶里,「他娘的大發了!」
接著追命似的往對面跑去了。
林里的魍魎怪物瞪大了血紅色的雙眼,迅速轉頭鑽入了蒼茫山野。
「它會模仿范小二說話,一定有問題!」
李無願掀了帽子,也追了上去。
這樣一來,齊磊和施長盛便有種下意識應該參與追緝的感覺,即使他們還沒弄明白現狀,腳底板就已經先盲目從眾了。
現場除了許燃,所有人都追了過去。
所有人也在那一瞬間忘卻了,他們究竟是怎麼看到那隻怪物的。
許燃本意也想跟上去,可是沒走兩步,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
他回身望著那高聳如雲般的天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從剛剛來看,魍魎離他數十米之遙,可聲音卻清晰無比地迴響在他耳邊。
他的陰陽眼又不是自帶順風耳,怎麼可能聽得這麼清楚?
那麼說明這聲音近在他耳邊的原因,只能看作是魍魎的本事。
——既然魍魎有隔空喊話的本事,那麼還有必要爬到孩子的背上去嗎?
許燃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山林寂靜,李無願他們已經追沒影了。
許燃忽然不知哪裡來的精神,看了一眼朝上的梯子,活動了一下胳膊,雙手抓著護欄開始攀爬。
樹蔭密集,雲層厚積,艷陽天不知何時改了道,許燃的頭頂只有昏暗的顏色,懸崖上的草木在山風裡刷刷作響,張牙舞爪地狂肆搖曳著。
爬到三分之二的時候,許燃因為體力不支,速度逐漸慢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的緣故,他似乎感受到來自身後腳底下天梯的輕微震動感。
像是有一個人跟著他在爬。
許燃停了下來。沒有低頭往下看。
後面的「人」見他停下,非但沒有因此停止步伐,而是順著他的褲腿,一步一步,順著他的軀幹爬上了他的後背。
許燃感受到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子流淌下來,浸濕了他的襯衫,染出大片大片詭譎的圖案。
他微一低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一隻血淋淋的瘦小的胳膊,以及那不知從對方身上哪一處傷口湧出來的血。
背上是一個靈魂,可好像壓了千斤重。
看來,這才是正主。
許燃不是沒有和鬼交談過,但是眼下他不知道範小二究竟屬於善還是不善的那一卦,所以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交談比較好。
「喂……」他試著開口。
「你就是范小二吧?」
背上的東西沒有理他,許燃感受不到任何關於對方的細微的動靜,呼吸,脈搏,心跳,統統沒有。
唯一帶有溫度的血,也在湧出來之後的短短几秒鐘之內,驟然冷卻下去。
許燃等了半天,艱難地往上爬了一步,道:
「我聽說了你的事,小二同學,你能告訴我你究竟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嗎?」
隨著他走動了一步,背上的范小二終於稍微動了一下。
這一動,許燃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正常來說,小孩趴在大人的背上時,腦袋會擋在大人的後頸或是靠在肩膀處,可是許燃卻感覺自己的後腦勺周圍是空蕩蕩的,只有一陣陣陰風刮過來。
他感受到范小二似乎微偏著,看著他。
許燃下意識地回過頭,幾乎差一點就脫了手。
背上的范小二沒有頭顱——或者說,沒有一顆完整的頭顱。
孩子的頭骨碎裂得不成樣子,腦袋已經被摔得只剩下一小半,像是被尖銳鋒利的刀劈去了一大半的頭顱。
殘餘的臉上混著血漿和腦漿,左眼已經爆裂,只剩下半隻被擠變形的右眼裡還剩下一點暗如死灰的眼白。
下嘴唇不知所蹤,驚悚的牙床直白裸露著,像一架腐爛了一半的白骨。
許燃想到,人在墜落時極大可能是頭朝下的。
「走……」
那一聲像是夾雜了一口濃痰的不人不鬼的低語,幾乎讓許燃的心臟一顫。
但他卻依言,緩緩往上繼續爬。
「你想回家,是嗎?」
他儘力壓平自己的聲線,在沒有弄清楚對手的水平之前,實在不宜暴露自己的心緒。
因為邪祟最會見縫插針,專挑你心理防線最為薄弱的時候動手。
這個問題的答案毋庸置疑。
范小二像是對他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之前沒有人可以看見他,跟他對話,問他心愿,可是眼前這個人卻有這樣的能力。
他歪著半顆頭,最大限度地去看許燃的臉,僅存的右眼讓他看不盡興,只能一味貼近。
失去下嘴唇的白森森的牙床里流出混合著唾液的膿血,惡臭味鑽人鼻腔,拉長的絲線掛在許燃的領口上。
許燃極力地偏開頭,說道:
「想回家是個好想法,可是你的家人已經幫你收斂了屍身,你就不該再去打擾別的同學。」
「屍……身……」
殘缺的嘴唇讓范小二說話含糊,僵硬含糊地如同一個瀕臨枯死的老翁。
但那語氣是疑惑的。
許燃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是說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
「我是說,想回家應該靠自己,學校老師教過你讓人家背回去嗎?」
許燃硬著頭皮改口。
范小二掛在許燃身上的雙腿一下一下晃蕩著,隨著每一次搖晃,都有血水如雨珠一般往下滴著。
「走不動……」
范小二在他耳邊說。
許燃感覺背上的那份重量好像逐漸在加重,額頭上隱約顯現了青筋。
「所以你就每天在懸崖邊上等著人帶你回去?」
許燃問。
「那你又為什麼每次中途放棄,讓其他同學受傷呢?」
范小二沒有回答。
許燃已經接近最高天梯的頂部,上了高台之後,就是低矮的梯子。
背上的范小二忽然收緊了胳膊,牢牢地箍住了許燃的脖子。
但似乎不是要害他,更像是害怕他中途拋下自己一樣。
許燃感受到那副殘缺可怖的身子貼得更緊,頭腦已經被恐懼和緊張佔去了大半。
他強忍著噁心,問:「范小二同學,你恨施誠嗎?」
問完的同時,他已經上了狹窄的高台,準備前往另外的天梯。
范小二聽到施誠的名字,再一次探頭,眼白過多的右眼死死地盯著許燃的側臉。
「可能這麼問不太妥當。」
許燃的額頭上滲出了大量的汗珠,鼻樑上的眼鏡已經下滑到了最底端,懸挂在鼻尖上。
「你應該還記得他跟你打賭,比誰爬得快,最後你賭輸了,對於這個結果,你生氣嗎?」
范小二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微微響著,像是有大量的淤血和不明積液灌注在喉道里。
他在猶豫。
許燃停下了腳步,靠在護欄上喘息著說:「你不回答我可就不走了。」
范小二鬆開胳膊,看似稚嫩的手指伸到許燃的胸口,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領。
許燃無奈一笑,這是怕他跑路啊。
范小二:「生氣……」
許燃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眼鏡架,作為交易,他又往天梯上爬了一步。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報復他?」
范小二口齒不清地答:「有。」
許燃再往上走一步,剩餘的天梯步數已經屈指可數。
「那麼……你想殺他嗎?」許燃說。
范小二依舊抓著他的衣服,卻突然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了。
許燃也不急不惱,停在原地等著他。
良久,范小二抬起殘缺得一塌糊塗的頭顱。
「不……」
許燃心裡緊繃的一根弦,終於斷得心安理得,斷得乾淨利落。
他忽然面露欣慰,道:
「看來你死後依舊是個好孩子,我的猜想沒錯,否則你也不會每次都不成功,一定是上別人的身的時候幡然醒悟了,所以才在這裡徘徊到現在。」
許燃認為,雖然他害別的孩子受傷的確不好,但也好在還保留一絲良心,最後都及時收手了。
范小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也不知聽懂了多少。
但是在聽到「死」這個字時,他的半張臉忽然變得有些猙獰。
許燃沒有發覺,語氣輕鬆了不少,對他道:
「下來吧,你既然不忍心害你同學,一定也不忍心害我——背著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在損耗人的陽氣,等到把你送回家之後,我恐怕也沒命了。」
背上的范小二卻沒有鬆手的意思。
許燃皺起眉,問他:「你想害人嗎?」
范小二伏在他的肩頭,唯一的右眼裡散發出陰森的寒光,但他的聲音依舊還夾雜著十歲出頭的男孩的稚嫩。
「我不害人,我要回家。」
這句話他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說出來的。
但許燃卻從中聽到了一種偏執而瘋狂的慾望——
他只想回家,他不在意這樣做會害死誰。
許燃的心裡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可以先從我身上下來嗎?我們當面談一談。」
「嘻嘻嘻……」
范小二的喉嚨里忽然發出怪異的笑聲,像是一個童真的孩子,像是一個無思想的瘋子。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