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
1
正是秋忙之前的農閑時候，生產隊里沒多少活計。
這天，大奎瞅空想把新房現場那還沒收拾利落的亂七八糟，再去好好歸置一下。
可是，扛著鐵杴的大奎從家裡剛到了新房那裡，還沒開始動手幹活呢，只見桂芬的大哥、那個人稱「老面瓜」的韓信，便有點急赤紅臉的樣子朝他走了來。
儘管在外人看來，這老面瓜的步伐似乎還不能算得就是急切，更不是腳下生風。可對於他這位「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老面瓜來說，眼下他的狀態已經算是表現得相當急切了。
一見老面瓜走近前來，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開口的神情，大奎不用問，一看也就猜知是什麼事。
於是，大奎便先主動開口問詢地：
「韓大哥，桂芬她??????又跑出去了？又??????」
「嗯。我也是剛知道??????我問了看到過的人，都說她大概是又跑去了史家那頭??????我爹他這又走不了??????我怕我去了??????弄不來她??????」
老面瓜吞吞吐吐地說著，因為窘促，一邊說著話，一邊更顯臉紅了些。
一聽得老面瓜這話，大奎只是簡單說了句「那好，我趕緊去看看」，之後便匆匆而去。
大奎是知道的：桂芬自從瘋癲后回了娘家來，她那病症總是陣發性地發作；
來了一陣，看上去她情緒也還算平靜，甚至會是一副萎靡困頓的樣子，在一個地方也還能老老實實呆上那麼一會。
但過了那一會可就壞了；她就會變得狂躁不安。
她爹跳猴子一個疏忽，或者是一個管她不住，她便會到處亂跑，見人就追就打。
甚至，說她瘋癲不懂事理，但她卻也能自己常常就跑到史家那頭去瘋鬧一番。
如此一來，搞得史家三天兩頭就是雞飛狗跳，不得安生——家裡自然也變得越來越沒了過日子的來頭。
這不，前兩天，桂芬自己又跑去了那史家鬧騰，被那跳猴子緊隨其後找到后，就想把她弄回家。
可是，桂芬這個一向對他畏懼慣了的閨女，如今瘋癲起來也就不在乎他那套「里格楞」了——有時似乎還算聽從於他。但有些時候卻就是不管什麼眉毛鬍子，對他也不免會是連打帶罵。
而這種時候的他······唉！縱然他一生以跳猴子著稱，但面對失去了理智的閨女，他也就只剩了沒脾氣！
就說前兩天這次，他想把桂芬從史家拉回家來，可走到了半路上，那桂芬死活就是不走了——非要再返回史家去不可。
於是，爺兒倆就這樣在路上三拉兩扯，到最後，他跳猴子年輕時再如何英雄，可畢竟年老垂暮，如今他哪裡能是似有「神力」相助的桂芬的對手呢？
結果是，他不僅被桂芬甩到了溝里，弄得滿身的爛泥，他的腰還被跌傷得不輕快。
因此，這兩天他不僅一起身動步便會疼得呲牙裂嘴亂哼哼，直接也就出不了門口。就算是看到桂芬跑出去了，他也是無可奈何??????
但是，桂芬自從瘋癲后回了娘家來，說來卻有一個奇怪的現象：
別看她如何在外面發瘋，對人兇惡追打，好像不認人似的。但例外地是：不管她怎麼瘋，只要大奎一出現，走上前說一聲「別鬧了，走，跟我回家去」，她那裡立馬也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成了一隻似乎再溫順不過的小羊羔，乖乖地被大奎領了回家去。
也正是由於這原因，漸漸地，村裡的人們，一當看到桂芬又跑出來發瘋，便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去喊大奎來。
這不，眼下，就連老面瓜也想到來求助於大奎了??????
2
對史家那頭的史得勝來說，雖然他破財免災的做法收到了成效——韓家除了剛開始時來鬧過一次，拿到錢后，也就沒再繼續追究下去。
但是，他做的這件扒灰*的醜事一經暴露出來，這些年來他村子里建立起來的人設，也就算一下子崩塌殆盡，一敗塗地。
就是他之前在自己老婆面前的那點地位，如今也是不復存在，今非昔比。
以前的時候，老婆因為「開獨頭花」的事，總覺得對他不起，因而在他面前也就總不免有些覺得氣短。
可這如今，他出了扒灰這種事，不僅讓一下佔據了道德高地的老婆，頓時在他面前的喘氣就開始變得粗了老多，並且還把他當成了一個有把的燒餅一般緊緊抓在了手裡，動不動就會來把他啃上一口。
至於啥時啃，啃幾口，全看自己心情！
這讓他處在老婆頤指氣使的陰影籠罩下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憋里憋屈，實在是不美氣。
但是，除了深深地「悔不該」，他又能如何呢？
而對他來說，就算自己如今名聲敗壞，被人們背後議論，指指點點，他一個裝聾作啞，慢慢也就對付過去了。
就是老婆的苛待，自己咬咬牙也能忍耐得住。
可就是這桂芬三一回五一回地上門來鬧騰，卻是讓他感覺得著實難以忍受。
不過，對此他也只能是自怨自艾，無計可施，不敢做出什麼過激的動作來，只可能委曲求全。
為啥呢？
道理明白著：畢竟這事情罪責在己，本來好不容易才破財免了災，要是萬一小不忍而亂大謀，再惹起什麼問題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就這樣，對桂芬的屢屢上門鬧騰，他只能以被動的躲避來應付，暗暗哀嘆自己，自認倒霉。
這天，桂芬又跑到門上鬧騰來了。
好在工夫不大，便被大奎找來領走了。
遠遠地看著桂芬被人領走了，他不由得便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然而，一當想到眼下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過多久，他頓時不禁又是悔恨交加，手一抬，照著自己的腦袋上就是狠狠一巴掌。
甚至——有那麼一忽兒，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胯下之物，真他媽長得有點多餘??????
3
跳猴子家。
一當看到院門敞動，大奎領著桂芬的手走進門來，那蹲在堂屋門台那兒的跳猴子，強忍著腰傷，努力想站起身來。
與此同時，似乎他還想沖走進門來的大奎露出一種感激的笑意。
但那笑意顯露得又實在是有些艱難與複雜，難掩苦澀與酸楚。
甚至還有那麼一種羞眉愧眼的成份在裡面。
此時的他，對待大奎的這神態，跟他以前對待大奎的那種態度自然是迥然不同。
而較比起一年前，他的那副模樣，除了那幾根稀疏的山羊鬍，似乎還一如往昔地透著几絲不屈的倔強之外，他整個人彷彿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是啊，他如何能不蒼老呢？
自從給桂芬找了婆家至今，讓他逆心的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先是娶進門的小兒媳婦跟他不對付，再就是桂芬瘋癲。接著又是老伴入了土。
而這樁樁件件，對於他這樣一個以前動不動就習慣於跳腳的人來說，打擊與折磨實在是殘酷而空前巨大的。
他為此而發生改變也就成為了他無法抗拒的事情。
可以說，以前他表達自己的情緒，多是以跳腳的方式，落淚幾乎就是罕有的情況。
但這如今，他跳腳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少出現，不覺間就會淚落的時候倒是越來越多了起來??????
對於自己的老伴；過去的那麼多年，妻子不光給他生兒育女，更是天天伺候他吃喝，操持家務，可他卻享福不覺得，習慣成了自然！
似乎他覺得這都是天經地義，並不覺得有什麼。
反倒動不動就把妻子當成拳頭墊子和出氣筒！
而這如今，一當時過境遷，失去了才感到珍貴——人都沒了，他這才時時處處感到了妻子的作用，覺出了妻子的好！
由此，他也不禁聯想到了過往的歲月里，自己對妻子的那種種苛待。
而對於一妻子的的一種懊惱悔恨、歉疚與懷念，也便油然而生??????
就是眼下面對瘋癲的閨女桂芬，他不免總有一種精神不支、滿心疲累的感覺。
因為他現在既要自己忙裡忙外，不光要自己做飯忙家務，還得照看瘋閨女。
可他以前哪裡干過這些？
他更是哪裡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至於希望有人這時伸手幫一把，他也並不是不想。只是那以往被他罵作「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大兒子——自己的事情尚且都撲摟不過來，他也就不敢去多指望什麼。只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了。
再看那小兒子黑巴狗，那沒良心的玩意更是直接不必指望——自從因為那六百塊錢的事跟他鬧翻以後，小兒子兩口子就全當沒有了他和這個家的存在！
這讓他時常一想起小兒子兩口子來，便會不由得滿腔憤懣之下，更是感到了一種生之無趣、死不足惜的絕望與悲涼。
同時他也不免心生出一種想哭天喊地的悲痛感情。
就是看看如今瘋癲失常的閨女，以及那跟自己不計前嫌，還會前來幫自己照料桂芬的那鄰居大奎，他更是感覺滿心愧慚，大有一種無地自容之感??????
唉，假如自己當初答應了閨女跟大奎的事，日子固然會是過得清貧些，但至少自己的閨女不會落到今天的這等慘境！
再者，就憑大奎那孩子的心性，為人行事，閨女要跟了他，又是近在咫尺住著，自己無論如何，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一下子從半空直接跌到了地上！
可??????可生活中容不得假設——它也沒有假設呀！
也正是在如此這般地情況之下，他那以前罕見少有的淚水，便會不由自主地灑落眼前??????
話說有那麼一天，他下工回家，從老伴的墳堆不遠處經過時，當他無意之間一看到了老伴的那墳堆，他不由得停住腳，一時怔怔地看著墳堆發獃。
他酸楚的內心在翻騰了一會之下，不禁嘴裡便有點哽咽地喃喃道：
「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就撇下我一個人??????」
但他這又能起啥作用呢？九泉之下的老伴是不可能聽到他這從心底發出的聲音的！
也許，老伴活著的時候，他要是能和顏悅色地對之說上哪怕是一句半句暖心的話，那一生飽嘗屈辱心酸的老伴，肯定就會高興上好半天的。
可如今???????
唉，活著人們吶！記住這句樸素但不普通的話吧——
世上別的能有的賣，就是沒有賣後悔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