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韋虎

第七章 韋虎

?一大早,身穿朝服的鄴王便來找到楊白華,要帶他一起前往台城面聖。

「我今日要向陛下舉薦你,陳主書吩咐,讓你一定要表現得想急於謀個高位的樣子,主動提出要為大梁領軍,他自有辦法達成你的目的。」鄴王向楊白華叮囑道。

「一切都聽鄴王與陳主書的安排。」楊白華畢恭畢敬的回答。

台城壯麗巍峨,殿閣崇偉。穿過重重的宮垣,來到了台城的正殿——太極殿。

「你且在此等候,稍後自會宣你上殿。」

「有勞鄴王殿下了。」

獨自站在殿外,楊白華正開始有些百無聊奈的時候,裡面傳來洪亮的聲音,「宣!仇池楊白華覲見!」

楊白華忙來到殿門前,脫下鞋子,拱手快步進到殿里,稽首叩拜,「偽臣楊白華,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一個溫潤平和的聲音傳過來。

「謝陛下。」楊白華抬起頭朝皇座看去,只見一名慈眉善目的老人端坐於上,頭戴白紗帽,手執玉如意,須髯灰白,目光矍鑠,儒雅卻又不失威嚴。

「這就是梁帝蕭衍了,果然有帝王之相!」楊白華心中默想。

「聽鄴王說,你是北魏楊大眼之子,受奸人所迫,前來投靠於朕?」梁帝不緊不慢的問道。

「是!」

「永昌侯,這楊大眼也算北朝名將,也曾與你對陣,是你的手下敗將。如今他的兒子卻來投靠我大梁,你怎麼看?」

「永昌侯?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韋虎——韋睿!」楊白華心中一邊想,一邊用目光左右掃視,要一睹這威震南北的名將風采。

一名瘦高的老者緩緩站了出來,年事已高,鬚髮皆白,但身姿依然挺拔,眼神明亮敏銳,聲音也是渾厚穩重,「陛下,為今南北對峙,正是用人之際。而仇池楊氏,在北魏軍中甚有威望,他若是真心來投,陛下當厚待之,以讓北人感念陛下仁德,使人心歸附我大梁。」

「當然是真心來投!」鄴王站了出來,在楊白華身旁跪伏下來,「小王願以性命擔保,楊白華絕無二心!」

楊白華想起鄴王的囑咐,要他表現得急切,於是俯首高聲說道,「楊白華真心歸順大梁,末將願為陛下馬前卒,領軍北伐,定鼎中原,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這一來就想領軍,還妄稱北伐,莫非是笑話我大梁無將可用嗎?」一個陰沉的聲音響起。

楊白華循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名面容瘦削的男人,年紀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臉上掛滿不屑的神情,眼裡透著無盡的狡黠。

「彥和,你有何看法?」梁帝轉而向那男人問道。

「陛下,雖然近年感陛下天威浩蕩,傾心來附的北人不少,但此人一來便想要領軍,如此急切,怕是另有所圖,不得不防啊!」

「唔……」梁帝若有所思的捋著鬍鬚。

陳慶之這時站了出來,「陛下,永昌侯和中書舍人所言,皆有道理,以微臣的愚見,不如先賜其宅院,以示陛下厚恩;再將其留在建康,暫不授職權,以作觀察,假以時日,若確無二心,再擇機任用,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子云所言,甚合朕心!」梁帝高興的說道,「此事便交由子云去處置吧。」

散朝之後,太極殿外,陳慶之扶著韋睿,正緩緩而行。

「今日這楊白華,若有其父的勇猛,對我大梁可算是添了一員虎將。」韋睿喃喃的說道,「只是他初來乍到,今日確實表現得過於急切了些,連老夫也猜不透他是否真心歸降。」

「不瞞先生,其實學生前幾日已經與楊白華見過……」陳慶之低聲將事情來龍去脈簡要說與韋睿。

「原來如此,這楊白華看來是無法為我大梁所用了,可惜。」韋睿嘆息著。

「不過,楊氏擅馭騎兵,先生也說過,當年其父所率之鐵騎,可謂當世最強。如今他願意指導學生騎兵之法,還可以詳細了解北魏騎兵的組織,戰法,也算一件難得的好事。」

「騎兵是北朝歷來的優勢,也是我們最大的劣勢,若能更深入的了解北騎的情況,甚至能訓練出一支可與其抗衡的精銳,下一次南北之戰,必將獲益良多啊。不過你要記住,臨陣交戰,兵種,裝備,甚至兵力,這些都不是決定因素,士氣和指揮方為關鍵,決死之師,可潰數倍烏合之眾。」

「學生謹記!」

「說起來,你讓楊白華故意表現得急切,看來中書舍人朱異的反應,也是你意料之中咯?」韋睿笑呵呵的問。

「朱彥和生性多疑,又一向不喜歡那些北朝降臣,甚至常常輕視羞辱,所以只要楊白華表現出爭取的樣子,他必然會打壓反對,而陛下向來寵信中書舍人,肯定會聽取他的意見,學生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

「你倒是給了這楊白華一個天大的人情啊!」韋睿笑著指了指陳慶之,「而且還誰都不得罪,你這和稀泥的本事,老夫不及也。」

「對了,剛才散朝時,鄴王對學生說,在淮月樓設宴,還要學生一定邀先生同往。」

「鄴王也是精明之人啊!」韋睿輕捻著白須,「本來一直也沒有什麼交集,現在借楊白華之事,同時交好你我二人,鄴王深諳此道啊。」

「那,先生要去嗎?」

「不去豈不是辜負了鄴王美意。在朝中多個朋友,總歸是好事。」

「那學生陪先生回府更衣,然後一同前往。」

淮月樓就坐落於秦淮河畔。四層樓閣,丹楹刻桷,富麗堂皇。

陳慶之和韋睿一同乘著車架前來。剛下了車,便看見鄴王與楊白華早已等候在大門口。

眾人上前見禮。「永昌侯與陳主書能大駕光臨,元樹深感榮幸,深感榮幸啊!」鄴王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鄴王太多禮了,我等何德何能,竟讓鄴王親自到門口迎接,實在是讓老夫誠惶誠恐啊。」韋睿客氣的答禮。

「永昌侯乃我大樑柱石,如何敬重都不為過,理當如此。」鄴王側身,「裡面請!」

進到雅間,大家分主賓入座。案上早已擺上各式珍饈美味,醇香的美酒也已斟滿酒盞;樂師們奏起清雅的音樂,婀娜的舞女們衣袂飄飄,起舞效霓裳,踏歌齊舒張。

鄴王端起酒盞,「今日之事,感謝二位相助,小王敬二位一盞。」

「老夫只是直言而已,並非刻意幫誰。路上子云已將原委告訴我了,老夫為此深感可惜啊。」

「實在愧對永昌侯的美意,楊某真是無顏以對……」

韋睿擺擺手,「楊將軍無須自責,老夫理解。說起來,我與令尊也算舊識,你如今南投,令尊如何自處啊?」

「家父已仙逝了。」

「真是人生無常啊,」韋睿低聲嘆息著,「令尊年紀應該還小我許多,想不到竟已駕鶴而去。當年在鍾離,我二人賭上了自己的一切,對決沙場。令尊親率麾下鐵騎,數次衝擊我方車陣,讓老夫深切感受到了北魏鐵騎的精銳悍勇。雖然最終老夫僥倖獲勝,但無論是令尊,還是北魏統帥中山王元英,皆為值得敬佩的對手……」

「家父也常說,永昌侯乃當世名將,敗在你手上,心服口服。」

「那是令尊謬讚了。」韋睿抬起頭,「這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感念過往,還望諸位見諒。」

「永昌侯說哪裡話,此乃英雄惜英雄。今日沒有外人,來,咱們共敬南北的英靈們一盞!」鄴王端起酒盞提議道。

之後眾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鄴王不停的殷勤敬酒,最後酩酊大醉,在家僕的攙扶下回府歇息。楊白華還算清醒,與韋睿和陳慶之二人行禮告別後,也回朱雀棧了。陳慶之陪著韋睿上了車架,朝著永昌侯府而去。

伴隨著車架的搖晃,陳慶之用手腕揉著額頭,「還是先生海量啊,學生已是暈頭轉向了。」

韋睿氣定神閑的端坐在車內,雖然臉上也泛著紅暈,但神思仍保持著清晰,「子云,陛下將楊白華的安置交由你處理,你打算怎麼做?」

「學生準備在自己的宅邸附近為他尋一處宅院,這樣也方便向他討教騎兵之法。在此之前,便請他繼續暫住於朱雀棧。」

「酒宴上,聽楊白華說了如今北魏局勢,看來比我們了解的情況更為混亂不堪,老夫心中惴惴不安,恐怕不出數年,南北又要再起干戈了……」

「北魏內亂,我大梁趁機北伐,這不正是先生一直在期盼的時機嗎?」

「只是不知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撐到那一天啊。」韋睿顯得憂心忡忡,「我大梁近年將才凋零,老夫擔心,時機到來之時,有沒有人能擔起統軍的重任。犬子韋放,雖常年在外統兵,但勇猛有餘,而謀划不足;而你……」韋睿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雖然老夫認同你的天賦和才能,但畢竟,你還從未上過陣……」

「不是還有裴邃裴淵明將軍嘛?」

「他也只是比老夫年輕一些罷了,若到時能由他統籌全軍,老夫倒放心了。」

「如果北魏真的發生內亂,自顧不暇,也就不足為慮了吧,我大梁傾國而出,直搗洛陽,必能一戰定天下!」

「切莫輕敵!北人英傑輩出,即使裴邃將軍,也是出身河東裴氏。若有英雄於混亂中乘勢而起,於我大梁絕非幸事。」

「先生的擔憂不無道理啊……」

「北魏的禍亂就在眼前,而我大梁,亦有隱憂啊!」韋睿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我下面說的話,你只可牢記於心,斷不能與外人道之!」

韋睿的話,讓陳慶之的酒意頓時煙消雲散,他立刻正身而坐,目光炯炯的凝視著面前這位老人。

「我大梁雖國力日盛,但近年奢靡之風盛行,貪圖享樂,安逸現狀;陛下又崇佛,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意氣風發與進取之心;而最大的隱患,老夫認為,就在朱異此人!」

「中書舍人?」陳慶之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

「老夫自認還是有識人之明的。朱異身居中書舍人的要職,卻對陛下一味阿諛奉承,以至於陛下現在聽不得半點逆耳忠言;他仗著陛下的寵信,貪財冒賄,廣受饋遺,你看看他在東陂起的豪宅,窮奢極欲,比當年王謝大家的宅邸還要氣派!」韋睿說著激動起來,不由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陳慶之忙靠過去為韋睿撫背,「先生切莫動氣,保重身體啊!」

「無妨。」韋睿喘息了一陣,慢慢平復下來,「身居高位,卻只存一己私慾,而不能心懷社稷,老夫擔心長此以往,我大梁的國運,會禍害在這小人之手……」

「朱彥和與學生同是寒門出身,他也確有理政之才,能有今日的地位,實屬不易。然而其為人,學生也深為不齒。」陳慶之蹉嘆著,「可他畢竟深得陛下信任,學生要想一展抱負,還不得不對其笑臉相迎……」

「你做得對!」韋睿語氣肯定的說道,「大丈夫當能屈能伸,雖然你自幼就跟隨陛下,可如今的朱異,要讓你與陛下產生隔閡,易如反掌。這個時候,你絕不能與之翻臉,等到再與北魏開戰之時,你若真能立下軍功,不!你必須要立下軍功!方有與其抗衡的資本。只要將來你能對其有所制衡,維護我大梁朝綱穩定,即使黃泉之下,老夫亦瞑目了。」

「先生憂國之心,著實令學生感動。先生放心,學生字字銘記在心!」

「另外,時不我待,留給你準備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了。你在家鄉義興徵募的子弟兵,一定要抓緊嚴格操練。另外,我會讓韋放儘力為你提供一些甲胄兵器,只盼你不要辜負了老夫的期待。」

「多謝先生,學生感激不盡!」

「還有一點!兵者,兇器也。你尚未經歷過戰事,但你仍要明白,士兵不是棋子,他們是父親,兄弟,丈夫,兒子,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是大梁的根基,你要珍惜他們的性命,臨戰一定要謀定而後動。」韋睿的眼神深邃而憂傷,「和你我一樣,從出征那刻開始,也有人日夜盼著他們能活著歸家……」

陳慶之將韋睿送回府後,心中一直想著方才兩人的對話,不覺思緒翻騰。見天色也還不晚,便獨自在城裡閑逛起來。

建康城市井繁華,陳慶之置身於熙熙攘攘的街頭,叫賣吆喝之聲夾雜著討價還價以及各種閑言碎語,家長里短,不時還會混入幾句咒罵叫囂,這些濃烈嘈雜的市井氣息環繞在他的周圍,卻並不讓人覺得吵鬧,反而讓他的思緒慢慢平復下來。

也許是出身寒門的原因,在建康這些年來,陳慶之一直都很喜歡這份市井生活的氣息。他使勁吸了幾口空氣,「這便是安居樂業的味道吧!」

繼續走了一陣,陳慶之看到前方的街口處,許多人圍成一圈,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陳慶之快步跑過去,撥開重重人牆擠進圈子。

只見在幾名家丁的簇擁下,一名身穿錦衣的公子哥,正一手捂著臉頰,一手指著前方,口中罵罵咧咧;在他們的對面,一名少年,一名小和尚,還有一位姑娘,正對著那群人怒目而視。

「咦,你們不是與楊兄一起的後生嘛。」陳慶之走到了圈子裡面。

「你是那位陳主書!想不到在這裡遇見。」幾人也認出了陳慶之。

「發生什麼事了?」陳慶之望了望對面那群人。

「我們在街上遊玩,這惡少聽咱們不是本地口音,欺咱們是生人。」少年憤慨的說道,「見小姐容貌秀麗,竟出言調戲,還企圖動手動腳,惹惱了小姐,便賞了他一個大耳光!」

「還從來沒人敢打我的臉,你們這幾個臭窮酸,今天非要教訓一番!」那公子哥氣急敗壞的叫囂著。

少年往前跨了一步,用手指了指那些家丁,「就憑這幾個雜碎?我一人把他們全部干翻,氣都不帶喘的,你信不信?」

「臭小子,居然如此狂妄,給我上!」

家丁們咿咿呀呀叫嚷著朝少年一擁而上。

「喂!不能動手啊!」陳慶之一見有些急了,抬步就要衝過去阻止。

小和尚一把拉住陳慶之的手腕,「陳主書,不要過去,小心被誤傷了。」

「但是他一人……」

「陳主書無須擔心,不會有事的。」

話音剛落,那些家丁已經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

少年拍了拍手,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公子哥,「我可是手下留情了,他們都沒有傷筋動骨,識相的就快滾!」

家丁們掙扎著爬起來,帶著那位公子哥,連滾帶爬的離開了。

「小兄弟好身手啊!」陳慶之忍不住對少年發出由衷的讚歎。

「對付這種貨色,還談不上身手,過獎了。」少年笑嘻嘻的回應。

「對了,之前咱們只是一面之緣,還沒正式介紹。」陳慶之拱手行禮,「在下陳慶之,字子云。」

「我叫徐晉,見過陳主書。」

「小僧惠澤,見過主書。」

「小女子是楊白華之女——楊嫣然,見過陳主書。」

「你們不要主書主書的叫,不嫌棄的話,叫我陳大哥吧。」陳慶之笑著說道。

「我也覺得拗口,行,叫陳大哥。」徐晉爽快的答應。

「晉,不可無禮!」惠澤和嫣然異口同聲的呵斥徐晉。

「誒,你們又不是官場中人,叫陳大哥,我也覺得親切。」

聽陳慶之這樣說,惠澤和嫣然也不好再多說。

「你們還準備去哪裡啊?」陳慶之問道。

「今日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嫣然回答。

「反正這會兒也沒什麼事,我陪你們回朱雀棧吧。」

四人結伴而行,邊走邊聊。

陳慶之問道,「你們這一路南下,想必也不容易吧。」

「是啊,若不是遇到楊大哥,我和惠澤還不知能否到得了建康吶。」

「噢,你們不是一直同行的嗎?」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我與惠澤,其實也是途中相識的……」

回到朱雀棧,楊白華熱情的迎接了陳慶之。

「真是有勞子云兄了,還要你親自送他們回來。」

「哪裡,在下只是碰巧遇見,便與他們同行而已。」

「今日酒宴,大家都飲了不少,永昌侯沒什麼吧?」

「永昌侯雖然年事已高,但可是出了名的海量,楊兄放心,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

「還要委屈楊兄,在朱雀棧多住幾日,在下會儘快為你安排合適的宅邸。」

「子云兄大恩,楊某感激不盡!」

「楊兄不必客氣,等一切安置妥當,在下還要請教你騎兵之法吶。」

「何須等一切妥當,不如今日我倆秉燭夜談,詳細為子云兄講解我楊氏精騎的調練,陣法,戰術!」

「甚好,甚好!有勞楊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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