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去西南
雲蕭醒時先是頭疼欲裂。意識在昏黑與空白中來回切換,而後慢慢清晰,隨之湧上來的便是周身劇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滯痛。猶如火燒,猶如冰鑿。
咬牙喘息數聲,眼中才漸漸清明了,他轉首看見榻沿的她正一手執著銀針向他傾身而近。
雙目微闔,又睜開。
「師父……」他喚了一聲,語聲嘶啞以極。
出聲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輕怔、濃喜一閃而過,仿若錯覺。他看着她,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續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還要救我?」
榻沿之人執針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雲蕭壓抑著喘息數聲,唇色慘白,時斷時續:「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斷了與我的可能了……為何要救呢?」語聲幽寒……他顫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緊按在榻邊的另一隻手。「你救了我,治好我,豈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著營帳中元火熔岩燈微弱的暖光,他慘笑着看她:「師父如此忌憚與我的那份可能,又為何要作繭自縛呢?難道不該趁我傷重,永除後患……殺了我嗎?」
那一個「殺」字一出口,端木孑仙面白如雪。獃獃地看着他所在。
他看着她垂手而落、滿目輕怔。嘶啞著聲音,與她道:「你所問……其實我未改,也改不了。」
「還未醒,我夢中便全是你;一醒來,心裏仍舊全是你……師父……蕭兒仍舊愛着你。」他喘息著牽起她的手,慢慢相依,十指相扣。「如此……你還要救我嗎?」
他看着她乾澀的唇輕輕合起,睫羽微顫。被他扣住的手在一點點抽回。
「你說了……『寧願我死,亦不能容』。」他用盡傷重初醒全身的力緊緊扣住她五指不放,低聲問着她:「師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對你有情?還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時留於你身邊?亦或是……不論我改還是未改,你已不能容得對你有過情的我,再繼續留在師父身邊呢?」
端木孑仙撥了撥唇,卻未能發出聲音。面白如紙,十指緊蜷。
他不待她開口,便又笑道:「若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對你有情時留在你身邊,我方才已說了,我仍舊愛你,蕭兒沒改,也改不了。」他直視着她蒼白的臉,眼神溫柔,語聲極平靜:「若是最後那樣……師父應該做的是殺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孑仙低下頭,望着眼前黑暗數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抽回了自己的手,踉蹌著起身要走。
他看着她臉上的恍惚傷憮之色,心亦如刀絞。「你不知,二師伯留予我體內的這方葯蠱有奇效。」他於她身後微微一笑,氣息不穩地揚聲道:「不過數日蕭兒身上的傷便會好……我便能復元……師父你、若不趁此機會殺了我,往後興許,就殺不了我了。」
白衣人扶手在木輪椅一側,纖白顫簌的身影映着帳中燭火,恍若風中絮。
她極慢地抬步,一步步往營帳外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終是啞聲:「師父不殺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蕭兒……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頓了一瞬,而後扶帳而出。
雲蕭看着她步履微見不穩地漸行遠去,緩緩伸右手輕捂住心口,直感痛如刀割。
數日後。
端木孑仙背對后軍將軍北曲,平聲言道:「將軍所憂之事,在端木有生之年不會發生。今後不論我與門下么徒際遇如何,望將軍不會再生『死一者而絕此患』之心。端木心中自有分寸,無需旁人再多言。此外,端木之命,已由天定;而么徒之命,不由你定。」她言罷,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帥營帳。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輕抿了抿唇,沉目片刻,斂聲未再多言,只最後道:「北曲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陽西下,暮色蒼茫。
一襲青驄馬拉的軺車在清秋冷輝里漸行漸遠,墨然與臉覆面具的少年立於羅甸城前望着馬車離遠,目中微起波瀾。
「自梅疏影死後,你我再見,其實便再未同以前那般親近過……」墨然望着奔馬蹄踏、軸捲煙塵而去,喃聲嘆道:「師妹,你不知你從來瞞不了自己的本心,便如這一次……你留下他,其實才是真正地放不下他。」墨衣雲紋之人言罷,廣袖迎風鼓舞,既顯蒼涼,又顯寂寥。
夜燈昏黃。
雲蕭覺到內息已平穩,輕咳一聲轉醒,轉首望見墨然坐於榻沿,正予自己把脈。「……是你。」
墨然身後,臉覆鐵皮面具的黑衣少年端葯碗而近。墨然看着雲蕭道:「就算你知道了我是影網之主,但同出雲門亦不假,我尚且還算是你的大師伯。」
雲蕭以未受傷的那隻手接過墨夷然卻遞來的葯碗,勉力喝下,不慎嗆到,眼中立時咳得有些昏花。他輕言問道:「我師父呢?」
墨然看着他:「她剛離。」
雲蕭便點了點頭,以為端木孑仙剛剛離開,回了自己營帳休憩,託付墨然來照顧自己。故又闔目躺入枕間,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榻沿之人看着他眉間傷沉之色,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未多言。
如此又過數日,雲蕭再醒,見墨夷然卻在給自己重新包紮固定左臂內的斷骨,目中微震。
他看着面前雙眸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年……又問了一遍:「我師父呢?」
墨夷然卻將他的手臂牢牢包紮固定緊,口中道了:「她走了。」
雲蕭凝滯了一瞬,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她走了?」
墨夷然卻頷首:「七日前她便走了,把你託付於義父,帶着筋脈盡斷的少央冷劍和驚雲閣左護法乘馬車離開了羅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過並未告訴我和義父要去哪裏。」
榻上之人呆坐了一瞬,而後右手撐扶在榻沿上,慢慢從榻上爬了下來。
墨夷然卻並未攔他,助他穿好了衣物,而後看着滿面蒼白腳步不穩的人喘息著行出了營帳。墨夷然卻於他背後道:「你內傷已將愈好,然這隻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雖然已廢,但還是有痛覺的。」
雲蕭行出,即看見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營。那處端木原本所宿的營帳所在,已經是一片空地,周遭葉綠葉、瓔璃所宿的營帳也已不見。
雲蕭低頭喘息著往城門口走去,因傷重初愈、久卧不起,腳步虛浮,走得跌跌撞撞、踉蹌不穩。
兩側的兵卒看到他,卻都神情一肅,眼中倏然亮起,無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英雄一般。
語中滿是崇敬。「雲蕭公子!」「是打贏了西羌虎公主的那位!」「雲蕭公子傷好了么?」「雲蕭公子。」
中間踉蹌而走的人只當不聞,腳步愈快地往城門行去……待到臨近城牆,他喘息著揚聲喚道:「縱白!」
亦是傷勢初愈的白狼立時衝破了關着它的一方矮木柵欄,向城門處的人奔了過來。
雲蕭一把抓住它頸上的長毛,翻身爬上了縱白的背,他手指西南方,豐偉矯健的白狼立時馱着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他伏在白狼背上,渾身顫簌,蒼白的臉上再難克制內心錐鑿撕裂般的痛。
她走了……
她把我丟在這裏,然後走了……
心裏的死寂悲涼如排山倒海般傾倒過來。
他伏在縱白背上,緊緊抓住自己胸口。覺得心很疼……真的很疼……
他能感受到,陰陽蠱在掙扎,在拼了命地往他心脈里鑽……他疼得眼眶通紅,閉目硬生生地逼退了滿眼的淚。只啞聲又道了一遍:
「她帶走了師姐、帶走了瓔璃,把我……丟在這裏……然後走了。」
一言畢,一口血吐出,染紅了縱白頸上的長毛。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了……是么?
一聲凄嘯,雲蕭睜目望着前方,一字一句,悲鬱憤絕道:「那我便讓你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