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若違此誓
葉綠葉在馬車前行的些微震動中昏沉醒來,聽聞車軸輪轉的輕響,一臉懵愣恍惚之色。白衣的人坐於她身側,正拿着巾帕輕而又緩地為她拭手。
「師父。」葉綠葉看着端木為她擦拭手心的動作,慢慢出聲:「以往都是我照顧師父。」
端木孑仙空茫的雙目望向前方,聞言只道:「是啊,夠久了。」語聲寧淺。
葉綠葉聽着馬車外瓔璃輕聲喝馬的聲音:「我們這是去哪?」
端木孑仙執起她另一隻手輕輕擦拭。「青蛉。」
「青蛉?」葉綠葉想了想,道:「綠兒記得青蛉是處於寧州地界內的一處,寧州作為連出兩任反將的地界局勢尚且不穩,剛上任的刺史名林忠,一直沒什麼作為,且青蛉之北好似就是落入凌王反軍和西羌聯合大軍手中的益州越嶲郡,多羌民少漢民,已然臨近西羌地界!」葉綠葉越想越凜,眉頭皺起:「師父去青蛉做什麼?」
端木卻只是眉目溫然地看着她,未再言語。
葉綠葉周身不能稍動,轉頭四顧了馬車一眼,又道:「師弟呢?」
端木孑仙慢慢抬頭望向前方黑暗虛無。未久,她言道:「我把他留在了羅甸城中,託付予了你大師伯。」
葉綠葉聞言一震:「師弟不是在那西羌虎公主手下亦受了重傷么?師父如何能把他一人留下?!」
端木孑仙斂色道:「我離開時,他傷勢已穩,不會再有性命之憂。」
葉綠葉再度擰眉:「那師父便更不該把師弟留下,此時此刻綠兒已是廢人,光靠瓔璃一人如何能護得師父安全?更何況師父要去的還是青蛉,那處局勢不穩又臨近西羌,說不定又會有羌騎從寧州繞往中軍後方,如果恰逢,豈不兇險!」
端木孑仙便道:「一則,蕭兒身上有斷骨,不宜震蕩,坐不了馬車;二者,你周身筋脈已不能再拖,否則筋脈蜷縮,便難以續接了。」
葉綠葉聞言一震:「師父你說什麼?!綠兒的筋脈還能再接上嗎?」
端木點了點頭:「青蛉之地最北的那面山中有一方天然葯泉,為師需去那裏,在葯泉助益下才能為你接續筋脈。」
葉綠葉震色:「師父冒險去青蛉……是為了綠兒?」不待端木再開口葉綠葉便錚聲道:「此險萬萬不可冒!師父的安危遠比綠兒的筋脈要重要得多!綠兒求師父立時折返!轉往中軍或羅甸城中!」
端木孑仙溫然看着她:「為師如今唯剩你與蕭兒兩個弟子……如何忍心看你們傷的傷,殘的殘……既有法可醫,必會治好你。」白衣的人輕言道:「你且安心……此後一路無你二人相護,便由為師護你們。」
葉綠葉看着端木孑仙的眸光里流露出輕震……久久,語聲又抑:「綠兒能得師父相護,可師弟並不在這裏。」
端木凝眸,空茫的目中蕩漾著些許微光。「此去一路,他若能從此離我,於他便是最好的相護。若終未離……」端木孑仙語聲轉輕:「此後為師,自當護他。」
……
雲蕭緊捂左臂傷處縱出百里,未見她。
縱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平治。雲蕭猛然驚醒一路都未見馬車轍印,立時呼止了縱白。「可能聞到師父、師姐她們的氣息?」
白狼噴了噴鼻端,表示不能。
雲蕭一聲凄笑,目中更傷。
師父用藥遮掩了自身氣息,使縱白不能追蹤她們。
墨夷然卻所指西南方也不過是她最初所離的方向,或許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處。
她竟似……
雲蕭緊緊按住了自己胸口。她竟似想從此與他再不相見。
「呵呵……」騎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顫抖著聲音長笑了數聲,「師父你……可真是知道該如何予我絕望呢。」他撫著縱白頸上的毛讓白狼轉頭而回。
手指緊握,抖地瑟然。「既是如此,我便如你所願!」
羅甸城中,所有士卒已拔營畢。
因獲悉弋仲與拉巴子所領兩萬羌騎正從后趨往中軍所在,北曲立時欲率新兵之眾從后相援,亦往中軍所在行進。
雲蕭再回時北曲正欲從主帥營中行出,領兵離開羅甸。主帥營是最後拔營的所在。
雲蕭執劍行往主帥營。
一路兵士見他皆行禮,無人阻攔。
直到入了帥營,雲蕭拔劍指向北曲。「我師父去了哪?」
恰巧來拔營的軍士得見,面色驚變。
北曲沉着地揮了揮手,叫他們安靜退下了。
「雲蕭公子年紀輕輕武功已奇高,身法更是奇詭,將來前途當不可限量。」北曲看着他,誠摯道:「北曲在此先謝過雲蕭公子勝了西羌虎公主,保住了城中這兩萬餘新兵的性命,也保住了羅甸,保住了益州後方的安穩……」
雲蕭打斷了他,將劍送至他頸側:「我師父她,去了哪裏?」
北曲面色平靜地續道:「得知此女並非無人可勝,西羌虎公主的威名已大折,我夏軍士氣大振。」
雲蕭凄笑了一聲:「我根本未能勝她,是她手下留情未殺我罷了。」他笑看北曲一眼,輕言道:「家師清雲宗主是在朝堂上亦舉足輕重的人物,她的動向輕則牽動夏軍,重則影響戰局。你是羅甸主帥,她所去之處可能不會透露給任何人,哪怕是我大師伯,但必定要知會將軍。」
雲蕭將麟霜劍劍緊緊貼於他頸側:「告訴我,她去了哪裏。」他語聲雖是輕淺,眸中卻是凄惻寒絕。
北曲知道他若再不說,此子真的會揚劍。「先生留話,你此後都不必再尋她。」
「我知道她的意思。」雲蕭淺笑。臉色蒼白如雪,額上紅櫻艷麗,兩相輝映,竟顯出三分妖異之色。他輕言續道:「我只問你,她去了哪?」
北曲看着他:「雲蕭公子在端木先生面前,也敢如此肆意嗎?」
「我與她的事,不用你置喙。」雲蕭冷道:「除了她,誰也不能教我該怎麼做,怎麼說!」
北曲胸口微微起伏,語聲亦冷:「你們如此,是錯的。」
雲蕭陡然一震,仿若那夜大雪,他跪在泊雨丈中被師父領回,於榻側情難自禁地吻了師父,正被二師姐撞見,藍衣的少女亦是啞聲對他說了:你們是錯的。你和師父是錯的。
雲蕭握劍的手一下子收得極緊,唇色雪白。「我知道……我一直知道。」雲蕭回望北曲,語聲輕幽:「她沒錯,錯的人只有我……我突然想到,你可是也如此這般與她說了?所以她忽然對我這樣決絕,這樣狠?」
北曲負氣道:「你們或許有情,但不能對天下人無情,若教清雲鑒之名蒙羞,你們二人便將成千古罪人!」
雲蕭聞聲便笑了起來,笑得眼中清幽一片,險些落淚:「她何能對天下人無情?她只能對自己無情,對我無情。我什麼也不求,只想留在她身邊護着她、守着她……你又怕什麼呢?!你又為何要逼她!逼我?!」
北曲冷道:「你還要為她狡辯,那日分明被我撞見她在營帳中親你,你們二人畢竟男女有別,何能如此親昵?!作為師徒,早已愈禮!」
「家師飲酒後,便心如赤子,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麼,酒醒也不會記得自己做過什麼。」雲蕭澀聲搖頭:「那不是平日的她。」
北曲眸中一閃而過的驚異之色,微震目看着雲蕭:「你所言是真?」
雲蕭顫抖著揚起左手三指:「我若欺了你,便讓我此生再也尋不到她。」
北曲一震,知他左臂斷為四截重傷未愈,如此揚指,必定痛極。
「我信你所言。」北曲頓了一瞬,便再道:「如此端木先生有心棄你,我更不會告訴你她的去處。」北曲看了一眼他置於自己頸側的劍,平聲道:「既是你一人痴纏,你又有何臉面逼問我她的去處?」
雲蕭眼中一寒。
北曲看見頸側劍動,雙唇緊抿,眸光一顫,閉上了眼。
「你真的不欲告訴我她的去處么?」
北曲閉目抿唇,已不答他。
雲蕭握劍的手一緊,寒劍抵頸,劃破了皮肉,沁出了血珠。
而後終是一松。
北曲睜開眼,看見他執劍回首,慢慢向著主帥帳外行去。背影殘蕭,滿身寒惻。
北曲目中稍霽,只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只覺並非無可救藥。
黑衣紅櫻之人未行幾步,驀地回身,一手執劍於北曲面前「砰」然跪下。
語聲嘶啞:「求你。」
北曲周身一震:「你!」北曲怒道:「我敬你救我兵卒,但也怒你此般魔障!你對你師父,何至於此!」
雲蕭伏首,跪於他面前啞聲道:「她……已時日無多了,唯剩不到三年。」
北曲一愣,下瞬氣息立時一凝:難怪端木先生要……
雲蕭:「我不曾欺你,亦可對天發誓……」
北曲看着他,不免擰眉厲聲:「你年紀尚輕,這三年不到的時日,忍忍也就過去了……如今端木宗主門下只余你和葉姑娘,或許下一任清雲鑒傳人便是你也未可知。」
雲蕭凄聲搖頭:「我亦將死。」他收回扶在劍上的右手,慢慢拉開了自己胸膛。
北曲猛然見得他白皙的胸膛上赫然有條漆黑如墨的暗線,隱於皮膚下,靠近心脈。
「我體內有一奇蠱,煉成可用以救人一命,待它鑽入我心脈,蠱便成,這條黑線是這幾日才出現的,應是代表蠱已將成。」地上之人抬頭看北曲:「蠱成之際,便是我身死之時。」
北曲馬上猜到:「這蠱……你想用來救你師父?」
雲蕭點了頭:「我曾叛出清雲宗拜入有蠱妖之名的二師伯烏雲宗下。為的,就是種這一隻蠱……救我師父。所以,我要留在她身邊。」
北曲久久震色。不知過了多久……他道:「你,對天發誓,絕不會讓世人知曉你對你師父心存私情,發誓此生絕不辱沒清雲鑒之名,發誓絕不會讓天下人對清雲鑒傳人有半句污言穢語,絕不會叫三聖之首、蒙恥。」北曲直直看着他:「如此,我便告訴你她的去處。」
雲蕭跪於地上,極輕地笑了一聲,而後舉三指對天,一字一句訴盡殘生:「今日雲蕭對天立誓,餘生絕不會讓世人知曉我對家師所存私情,絕不辱沒清雲鑒之名,絕不會讓天下人對清雲鑒傳人有半句污言穢語,絕不會叫三聖之首、蒙恥……若違此誓——」
「若違此誓,便叫你心中所愛,死於你手中。」
雲蕭抬頭看着北曲,抿唇微久,慢慢重複了他的話:「若違此誓……便叫我心中所愛,死於我自己手中。」
「她去了青蛉。」北曲看着雲蕭:「青蛉北山中有一汪有名的葯泉,可溫養人筋脈,先生去那裏,要把一身元力渡給你師姐,為她強續筋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