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話人生》八(10)

走了好幾天，我們終於走出了俄國人與土耳其人進行這場生死決戰的戰場遺址。我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幅多瑙河流域的風光圖，在上邊，苦難的村莊與頹敗的堡壘清晰可見。至少呈現出來的樣子差不多，我彷彿看到整片的廢墟或堡壘、要塞。船剛一靠近有無數尖塔的路斯楚克，我們就感覺到有騷亂的跡象。岸邊擠滿了人，兩個身穿法蘭克服裝的年輕人正被扔進多瑙河。他們朝岸上游去，一個人上了岸，當另一個人也要上岸時，人們開始用石塊砸他。他向我們的船游過來，嘴裡喊著：「救命，他們要殺我。」船在河中央停下，把他拉上甲板。我們在甲板上開槍發出信號，得到岸上的回應。一位本地的帕夏以前土耳其高級文武官員的尊稱——譯註上船，他保護著那位可憐的法蘭克人離開了。

第二天，我們已經能從船上看到覆蓋著積雪的巴爾幹山脈。次日晚上，我們就聽說，在山脈與我們之間，正有一場暴亂蔓延。有個全副武裝的韃靼人，已經在從維丁經該國往君士坦丁堡送信途中，遇伏被殺。我相信，同樣的命運還會落在下一個人頭上。第三個人眼見護衛被劈成了兩半兒，他自己卻得以逃脫，跑到了多瑙河。他就藏在葦草叢中，等待船隻出現。他裹著羊皮，從泥里冒出來。就這樣一個武裝到了牙齒的人上了船，經甲板上昏暗的燈光一照，真夠嚇人的。他和我們一起逆多瑙河而上，走了一天。我們在土耳其人堅固的堡壘維丁，經過徹底的熏蒸消毒以後，上了岸。消毒是為了防止君士坦丁堡流行的鼠疫傳播。當時住在那裡的海珊帕夏，給我們送來所有登載著最新消息的報紙。所以，我們對這個國家最好的印象是從德國人那兒來的。

塞爾維亞像一座原始森林露面了。我們乘小船沿多瑙河走了許多里路，到了鐵門這段，水流湍急，得走上好幾天。我在《詩人的市場》里，對此作過描述。我們在老奧爾索瓦接受了檢疫。這裡的建築原來只是為瓦拉幾亞舊時歐洲東南部一公國——譯註農民，以及其他比這些農民好不到哪去的旅行者預備的，幾乎所有的房間地面就是床鋪，吃的難以下咽，葡萄酒也很糟糕。如果有酒就該燒高香。我和一個叫愛因司華茲（他兄弟是個詩人）的英國人住一屋，他剛去了趟庫爾德斯坦回來，正在歸國途中。

後來，《詩人的市場》在英國出版英文版時，愛因司華茲還應《文學報》編輯之約，於1846年10月10日發表了一篇回憶我們檢疫期間生活的文章。那些溢美之詞，顯示出他對我的友情，當然也是為了能讓我高興一點。他說我「尤其擅長剪紙。在我亞洲之旅的作品中，無論是繆路易斯的素描，還是旋轉的苦行僧，都是由他的剪紙而來」。

檢疫結束以後，我們穿過在茂密栗樹林下遮蔽的軍事邊界線，看到很多以往羅馬時代的遺迹，有焚毀的橋樑、塔樓，一處崖壁上還有巨大的「圖拉真碑刻」。身著艷麗服裝的瓦拉幾亞農民，換成了成群的奧地利士兵和在山洞中宿營的吉普賽人。沿途風景如畫，一幅一幅都不帶重樣兒的。等再一上船，可就不是畫中景了，人們都擠在一起，寸步難行。原來他們全都是去佩斯，參加在那裡舉辦的最大規模的博覽會。旅途漫漫，難以入眠。這倒使我有機會對匈牙利的農民生活多了些了解。到了鄉村，地勢變得越來越平坦，景色也不再像先前那麼富有變化。臨近布拉迪斯拉發原為匈牙利首都——譯註，景色又變得好看了。船經過底比斯古希臘城市，在維奧蒂亞境內，為古雅典的勁敵——譯註時，全城籠罩在火海之中。我們在多瑙河上航行了二十一天，在普拉特靠岸，進入皇城。拜會了一些老朋友，很快取道布拉格和德累斯頓，我就踏上了歸國的旅程。似乎對我有象徵意味的是，在從義大利經希臘、土耳其到漢堡的整個旅途中，我的行李只在奧地利和德國邊境被檢查過兩次，而在我回到丹麥進入哥本哈根之前，卻被檢查了不下五次。第一次檢查是在進入荷爾斯坦因時，在阿洛松被檢查了第二次，在費恩島上岸時是第三次檢查，斯拉格斯下驛車時是第四次檢查，最後一次檢查是乘馬車到達哥本哈根時。這是那個時候的規矩。

我在漢堡時，那裡正舉行盛大的音樂節。吃飯的時候遇到一些同鄉，他們見我正興緻勃勃地和一些朋友聊著美麗的希臘和富饒的東方，其中有位從哥本哈根來的老婦人沖著我說，「說得好啊，安徒生先生，這次旅行你可大開眼界了。你看到的東西有我們小小的丹麥可愛嗎？」「是的，」我回答，「我確實看到了許多比丹麥更美麗的東西。」「不知羞恥，」她大聲嚷著，「你不是一個愛國者。」

經過歐登塞時，那裡正舉辦聖卡努特博覽會。一位來自費恩島的可敬女士說：「很高興你能在長長的路途中安排訪問博覽會。是啊，我總是這樣說，你是喜歡歐登塞的。」真有趣，這回我又像個愛國者了！

到了我過去上學的斯拉格斯城外，遇到一些老熟人，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年我上學的時候，常去看那位善良的巴斯霍姆教長，他每天晚上都和夫人從花園後門走出去，沿著玉米地邊的小路一起散步。許多年過去了，我從希臘和土耳其回來，走在斯拉格斯的大街上，看見這對年老的夫婦正沿著玉米地邊的小路散步。這奇妙的情景打動了我。我早已經遠離故土，他們仍然年復一年地沿著同一條小路散步。我們之間這種巨大的差異，給我的思想帶來了極大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