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 情(3)

同 情(3)

坦率具體地描述殘疾人或病人與護理人或家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並賦予普遍意義的文學家中,正岡子規就是一個。我生長在愛媛縣,從小就知道這位明治時期的短歌、俳句改革家的大名,很早就看他的著作。子規長年卧病在床,妹妹照顧他。他卻對妹妹的護理十分不滿,疾言厲色,大動其火,從如何看護病人到女性修養教育,大發議論,使我頗感興趣。子規躺在病床上完成他一生最偉大的事業,為了讓他心情愉快,子規的鄰居、也是他的生活資助者陸羯南曾讓自己年幼的女兒穿著艷麗的衣裳前去探視,也不顧子規的肺結核病是否會傳染給女兒。有關子規與陸羯南的關係,子規與始終盡心儘力照顧他的母親、妹妹的關係,以及子規的疾病觀等問題,現在還有許多值得重新研究。我經常想起子規在最後的日記《仰卧漫錄》中批評妹妹律的那段話。律乃不通情理之女人,乃無情無義如鐵石心腸之女人。看護病人雖盡義務,卻無同情慰藉病人之心。雖遵從病人之吩咐,卻不知言語委婉……雖時常曉諭其同情之說,然無同情之心者焉知同情,徒勞無益。縱心中不快,亦無可奈何,別無他策。我理解子規所說的「同情」,就是以發自內心的情緒積極地推測對方內心的一種力量。這樣,子規的「同情」就與像我這樣在文學領域工作的人最注重的辭彙「想像力」相近。如果把「想像力」這個詞再對照一下護理人的精神世界,我就會想起盧梭在《愛彌爾》中關於教育的那句話:「僅僅一個人的想像力就使我們感受到別人的痛苦。」子規在日記里記述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對妹妹護理的不滿,不如說是自己對護理病人的根本方式的見解。在那些話語里,包含著子規對妹妹婚姻不幸的同情,也包含著對她倔強性格的些許擔心。但是,在別人的眼裡,妹妹的確竭盡全力、無微不至地照顧病中的子規。子規在寫這則日記的前後,還寫過一篇隨筆,談論日本女性怎麼才能以積極自發的心態去照顧病人。換成盧梭的話,就是日本女性怎麼才能對痛苦的別人具有想像力。這篇隨筆具有簡潔明快的邏輯性,而且語調爽朗輕快。子規思考的結果,得出日本也需要對女子進行教育的結論。從整個過程來看,患病的子規起先大動肝火,對什麼都看不順眼,氣惱發怒,但過後覺得不好意思。大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對妹妹的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不對,於是寫了這篇隨筆,雖然是刊登在報紙上,但諒必妹妹不會馬上看到,文中暗示自己向妹妹伸出和解之手。其實子規發火的直接原因很簡單:「例如病人連喊『想吃糯米糰子』,她卻充耳不聞,毫無反應。若有同情之心,病人想吃之物,應即刻買來,然律從未如此。故若想吃糯米糰子,只得直接命其『買糯米糰子來!』對於直接命令,她絕不敢違背。」正岡律長期照顧卧病的哥哥,與母親一道為哥哥送終后,果真進入女子教育學校學習,似乎沒有成家,但成為教師,確立了自立的人生道路。時隔一段以後,也許她是最深刻地閱讀子規日記、隨筆的一個人。妹妹為了對死去的哥哥的回憶而實現和解,該是多麼美好啊。我認為,積極的同情、想像力的發揮對於弱智兒,對於照顧他的家人、醫生、護士以及康復中心的護理人員,更具有特殊的含義。因為在告訴別人希望為自己做什麼之前,本人並不知道需要做什麼。就我的長子而言,尤其小時候,根本沒到自己提出「想吃糯米糰子」這種要求的程度。然而,在妻子的精心護理下,對孩子的內心積極同情,開發他的想像力,終於發現他需要的只是音樂。我對妻子的護理特性表示感謝和敬意。子規的心頭壓抑著病人巨大沉重的抑鬱苦悶,他一方面通過日記把這種積鬱爆發出來,但同時又寫生花草慰藉心靈。子規的母親和妹妹帶著什麼心情觀看他的寫生畫冊的呢?我的妻子一邊照顧養育光,一邊長期不停地寫生山野花草——自然遠不及子規。儘管病人、家人與患者、護理者的關係交織在一起,但當我翻閱妻子的寫生畫冊時,總會勾起種種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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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獲獎者大江健三郎――《康復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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