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第三十節

我叫庄槍。我咬破嘴唇,我暈頭轉向,眼睛裏迸出淚水。一團團雲氣裹着野馬的氣息,肋生雙翼,震天撼地,席捲而來。前一秒鐘,它們還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呼嘯,轉瞬間遮蓋了整個城市的上空,發出一聲聲長嘶。馬蹄下濺起一溜串火星,劇烈的疼痛讓歲月那扇黝黑暗啞之門訇然中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在城市的垃圾堆邊抬起頭,目不轉睛,目瞪口呆。一個個傳說中的神祗出現在這群沒有馬鞍與嚼子的野馬背上,他們衣衫襤褸,目光沉靜,眼神堅定,嘴邊的笑容卻有着些許悲憫。一種神聖的感覺擊中了我。我熱淚盈眶,剛想伏地而拜,還沒等彎下膝蓋,一個人影從這群神祗中閃出來,一把挽扶起我。他說:神並不要人跪拜它,它憐憫你,因為你是它的孩子。哪一個作父母的忍心見到自己的孩子整天磕頭不得動彈?他笑起來,笑聲清朗乾淨。他往我肩上重重一捶:庄槍,你現在咋也變成一塊純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一塊金子成色越好,骨頭越軟。我還記得有一個笑話,說一個富人上天堂,彼得允許他帶上一樣自認為最寶貴的東西。富人想錢或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恐怕就是萬萬不能。富人在自己豐富的經驗指引下,挑了一箱黃金,可等他到了天堂后,富人忽然發現了天堂里的黃金比塵世間的石礫還多,它們惟一的用途就是修馬路。我笑起來:修士,這年頭不再流行越窮越光榮了。修士說過一句很有趣的話——我要做一輩子的窮人。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神情快活得緊。修士是我的一個哥們兒,我初識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名服裝公司老闆,一名鑽石王老五,大約也就是整天訪名山宿名寺嫖名妓特牛逼的那種。修士嫖名妓不用給錢。倒是那些名妓對他是望穿了秋水。修士會吟詠作對、會流水傳斛、會芙蓉帳暖,還會駕一輛平治帶著名妓們在高速公路上一路尖叫,風把頭髮弄亂,要多酷有多酷,要多炫就有多炫。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因素,重要的是修士長得帥。他比李哲還小白臉,準確說,他是我哥們兒裏面最有明星氣質的一位,身高、體形、眼神,舉手投足之間便讓一群小妹妹失了三魂喪了七魄。為此,我還第一次抱怨起父母的遺傳基因。都是人生的,又沒有誰是妖生的,可我與他站在一起,他像神仙中人,而我卻像妖怪。這種比較讓人羞愧難當。我對他痛恨不已。我說:修士,你不去做鴨真是暴殄天物太浪費資源了,那些半老徐娘們會死不瞑目。修士哈哈大笑。他說話沒我這般惡毒。他家教極好。我見過他父母,兩位極和藹可親的老人,滿頭銀髮,每天黃昏都會手牽着手在馬路上散步。若是遇上下雨天,他爸便會撐起一把黑油傘,他媽便把頭放在他爸肩膀上。這種恩恩愛愛的情形很令人嫉妒。許多老人在與他們點頭微笑致意后,常會悵然若失地凝視着他們的背影,直至消逝不見。修士說他父母吃過很多苦,年輕時也吵過架,於是愈發珍惜現在。但我爸媽同樣吃過很多苦,吵過架,為什麼不會這樣恩恩愛愛?這個問題顯然幼稚得很,我沒問我爸,也沒問我媽。我也沒時間問,我爸多半忙着與一幫老頭兒下象棋,他在棋盤上又重新找回了當年戰場上的勇氣,擼胳膊,甩袖子。我媽則多半在與一幫老太婆打一種奇怪的雀牌。這是一種紙做的雀牌,玩法類似麻將,輸贏雖然不大,可其中一個老太婆還是在連胡七把後腦溢血了,儘管如此,我媽仍然是樂此不疲。我與修士喝過酒後就各赴東西了。沒錢的想有錢,有錢的想更有錢。這是一種簡單而又幸福的思維模式。我羨慕他這種生活,所以得努力去追趕。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月後,我再見到他時,他竟然穿着一件破T恤,一件牛仔褲,一雙破球鞋,在一家食品公司門口,氣喘吁吁,汗流狹背。他弓著腰往車廂里碼貨。我傻了眼,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他一抬頭,看見我,卻興奮地嚷起來。就這樣,我不得不捲起袖子幫他一起往車廂里碼貨。我說:你丫的破產了?做起食品生意了?他笑嘻嘻:是啊。破產了。我說:就是破產了,也用不着動手做苦力吧?好歹你也混出過一張高級知識分子文憑吶?可千萬別說你那文憑是從街頭買來專門矇騙我這種無知青年的。否則廣大人民群眾絕對饒不過你。他說:自己動手省點錢吧。省一分是一分嘛。文憑假也不假。只是沒多大意思。我張大嘴:沒意思?你丫的,飽漢不吃餓漢飢啊。把你那文憑改成我的名字,我立馬給你磕三個響頭。這可是銀子啊,身份啊,老婆啊、房子啊、用來嫖名妓的啊。我一連用了五個「啊」。他臉紅了,有點兒難為情,尷尬地笑了:庄槍,別嘰嘰歪歪了。像一隻小老鼠一樣,噁心不?呵呵,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看,有沒有興趣?他眼裏閃出光芒,灼熱得很。我嚇了一跳,以為他病糊塗了,試着伸手去摸他額頭。在記憶里,他眼裏除了戲謔,便只有嘲弄。我小心翼翼地說:修士,你沒病吧?你父母也不管你?修士臉上掠過一陣悲哀,想了想,臉上又重新泛起笑容,平靜地說道:他們不在了。不過,他們走得很幸福。是同一天過世的。我吃了一驚:對不起。修士說:沒事的。貨裝好了。與我一起去看看?我不知道修士要帶我去看什麼,看在他這種眼神的份上,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跳上駕駛室。我並不知道修士那時心底的掙扎,而我在路上一句輕飄飄的話便就讓他徹底無怨無悔了。修士死的時候,我在他身邊。一盞盞燭火在他身邊。我握緊他的手,他輕輕喘著氣,原本英俊的臉上凹下一個個深坑,他消瘦得厲害,只剩下一個骨架子。他注視着屋內的穹頂,那裏有一段優美的弧,青灰色的磚石簡樸而又莊嚴。教堂很長,縱向兩排柱子讓屋內形成三廊廣廳式,中廳較寬,兩邊側廊稍窄。修士就躺在左側廊的一張席子上微笑着說:庄槍,你還記得你那天說的話嗎?我惶恐了,搖搖頭。修士的目光投向教堂外面。教堂的窗戶十分高大且佔滿整個牆面,幾乎所有外檐門窗券皆為二圓心尖券,並嵌有圓形玻璃窗。我知道,這樣,整個教堂外表會有一種很強的向上動勢。山牆檐頭女兒牆上聳立着十字架,被一條垂直線條貫穿,壁柱、牆垣和塔筆直地指向天空。孩子們在教堂裏面唱讚美詩的時候,歌聲就從那裏一層一層漫出去。一些鴿子便在塔檐邊慢慢斂起翅翼,咕咕叫着。這是一種純凈的力量。修士說:你說我們只要活得自己問心無愧也就是了。我愈加惶恐了,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修士說:我父母過世后,我發現自己生病了。免疫性缺陷綜合症,俗稱愛滋病。我可真會趕時尚啊。修士咳嗽起來,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放心。不會傳染。我保護得很好。沒有人知道。不過,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吧?我點點頭,默不作聲,眼淚流下。修士把他的服裝公司賣了,把車賣了,所有的錢財沒用來購買那些能夠維持他生命的「雞尾酒」,而是建立了一所「垂死之家」。他收留下那些無家可歸被遺棄又即將死去的老人,那些被蟲子和螞蟻啃壞了身體的流浪漢,那些因為飢餓和病痛不得不在馬路邊蜷縮的黑不溜秋的孩子們。他請人照顧他們,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他不抱怨這些人身上腐爛的味道,儘可能地握着他們每一個人的手,好讓他們能像一個人樣死去,在死去的一剎那,心底還存着暖意。修士不是一個教徒。他從來沒進過教堂,但希望自己能在教堂里死去。教堂里的人爭論了很久,最後同意了他的請求。他心滿意足地躺在這間左側廓里不無惋惜地說了一聲:若是那些孩子們也在,能唱起那些好聽的歌,那會有多好啊。他的眼神漸漸渙散下去,喉嚨里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咀嚼,又像是用生命點燃祝福,然後,身體便一點兒冰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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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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