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第二十九節

我叫庄槍。我是一個白痴。我以為把鏡子踢爛,就能看不到他了,但很快,更多的他從鏡子的碎片上冒了出來,額頭泛起白氣,眼睛似乎滿是嘲諷。他笑了。我憤怒地瞪着他,順手抄起一把鎚子狠命砸去。可我砸得越努力,他的笑聲反而越大了,轟隆隆響,讓人頭暈目眩。這種笑聲就像一把尖銳的刀子,有條不紊地把我身邊的時空一層層剝開,我不得不在他面前袒露出身體上的傷口,這些傷口密密麻麻,像一條死魚的鱗片。他樂得更開心了,眼裏的戲謔之色讓我羞愧難當。他先是漫不經心伸手擦了一把腳底淌出的鮮血,接着漫不經心地把手噙入嘴裏吮吸好長一會兒,然後開始揭開這些鱗片。他就像一個因無知而殘忍的孩子,好奇地把每一個鱗片都高高掀起,忽然一下猛力拔出……我有一個哥們兒非常喜歡吃魚鱗片。當然,他沒有像塗鴉殺狗般吃出那麼多學問來,但他卻認定了魚鱗是魚身上最鮮活所以也最為美味的東西。這也難怪,那時,他還很年輕,在一家工廠當技術員,畢竟沒多少機會嘗到更多比魚鱗更為美味的東西。離校門不遠處有幾口被人承包了的魚塘。他經常半夜爬起來去釣魚。有時我睡得正香不肯去,他也不逼我,樂呵呵背着雙手出去了,樣子像是去別人家登門作客,沒過幾分鐘,便拎一條魚回來了,模樣斯斯文文,又活像一位剛從菜市場歸來的老先生。他釣魚並不要竹竿,直接把尼龍線纏在手指頭上,按說這種簡陋工具的威脅性微乎其微,可他沒有空手而歸過,害得我花了好幾天時間辛辛苦苦去研究他親手拌出來的那些魚餌,並為此又嘔吐了好幾天。他叫阿Q。當然他不是魯迅爺爺筆下的那個阿Q。那個阿Q太深刻了,有好幾次我去那所小工廠找他,剛喊出一聲阿Q,正與他熱烈交談的女同事就笑紅了臉。坦率說,阿Q真沒有摸過哪個小尼姑的頭,但看見嫣然如花的女同事,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據說,他因此熬了幾個通宵寫出一大疊肉麻得死人的情書,可每一封情書最後連一個魚嘴裏的泡泡也沒吐出,那些原本與阿Q說說笑笑的女同事紛紛在阿Q面前板起臉龐。阿Q失戀幾次后,愈發喜歡釣魚殺魚了。每次殺魚,先擼起袖子,厚背菜刀沿着水缸滋拉拉劃上幾圈,水缸里的魚聽見這聲響,便老老實實蹦起來。他不慌不亂手往空中一撈,一條魚便被緊緊攥住。他的手勁很大,技巧很好,好像沒見過哪條魚從他手裏滑掉。我懷疑他極可能苦練了許久,否則人的手哪有這麼靈巧,一逮一個準?他按住魚頭,手指掐入魚腮,將魚身往案板上重重一甩。魚頓時老實了,這時,他多半會對着魚翻起的白眼扮一個鬼臉。他長得真討人喜歡,腦袋圓圓的,鼻子塌塌的,後腦勺上那一撮長得特別快的頭髮便像一根小辮子翹起來。我便樂,他也樂。我說:阿Q。他說:你就曉得蹭飯吃,也不見你動手做一回。我說:能者多勞。勞動是最大的光榮。所以你得感激我把戴小紅花的機會讓給了你。他嘿嘿地笑,手指在魚鰓里動得更靈活了。我說:你幹嗎?他說:放血。魚血很腥,得先放出來。要不,魚肉吃起來會發「木」,魚腥味也很重。阿Q殺魚倒還真有點兒像皰丁解牛,就差沒用肩頂、腳踏、膝壓了。嘴裏發出清嘯,身子搖搖擺擺,隨着刀光飛舞,動作像是在跳《桑林》之舞,聲音像是在奏《經首》之樂。抑揚頓挫,優美動聽——開膛、斬頭、去尾、除骨,刀背沿魚身反向逆鱗而上,刷刷幾下響過,刀背再在碗沿蹭一蹭,很快,魚肉是魚肉,魚鱗是魚鱗,連一點兒血水都沒有。我很佩服阿Q這項本事。我很喜歡吃他做的魚。當然,那種魚鱗湯我是不喝的。阿Q嘆著氣說我不識人間美味。我便立刻反擊他,只有劊子手才能做得出人間美味。阿Q笑了說,為了嘗得人間美味,做劊子手又有何妨?還好,那時我畢竟年輕,沒有看過黃秋生主演的《人肉包子》。否則說不準,真有可能嚷上一句,聽說人肉也好吃,你丫的衝上街殺個人試試啊?我的年輕與無知挽救了我。多年以後,我一直為自己沒成為一個教唆犯而慶幸不已。我離開了那座城市。我是一個白痴,註定了到處飄泊。阿Q以後的故事我也是聽人說的。一個黃昏的下午,一個喋喋不休的小販,一張破舊的長椅,一地鞭炮的碎屑。我托著腮,望着遠方的天空,心裏一片靜寂。這是我曾經生活過好幾年的城市,但我感受不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在小販所敘述的這個故事裏出現的阿Q與我認識的那個阿Q似乎是兩個人。也許他們真的是兩個人吧。這個世上重名重姓的並不少,更何況是阿Q這個大眾化的稱呼。這裏,為了便於閱讀,我做了一些文字上的修飾。那個小販的嘴實在有點兒污染環境。那些惡毒的詛咒若讓那個在電話里用四川話罵我的男人聽到,只怕他立刻會羞愧得跳樓自殺。阿Q當了法院院長,走起路來,龍精虎猛顧盼生姿,甚有帝王之姿。足音遙遙傳來,全院職工無不雙股戰慄。據說有一次,有一位男同志正在廁所撒尿,忽聞大門口阿Q那陣極富特色的腳步聲,猛然間想起阿Q交待下的材料還差結尾一個句號沒有打上,一陣慌亂,三步並成一步蹦出廁所,隨手把褲子拉鏈往上一提,糟糕的是,他那玩意兒還沒來得及塞回去,拉鏈的牙齒自然毫不客氣一口咬緊他那玩意兒。於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差點兒把整個辦公樓給震垮了。理所當然,沒過幾天,這位倒霉的男人被阿Q安排去食堂燒鍋爐。用阿Q的話來說,鍋爐不會因為這種慘叫得心臟病。阿Q很年輕,才三十齣頭,在沒當院長時,他是副院長。在官場打過滾的人都知道,從副到正,無異於馬克思說的從商品到貨幣那極為驚險的一跳。阿Q用錢搞定了縣裏的政法委書記,但面對新來的縣委書記卻有點兒一籌莫展。那是個老頭兒,估計錢也撈得差不多,愣就把阿Q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託人送上去的錢給退了回來。無奈之下,阿Q只好每天去趟縣委,並用個小冊子專門記載縣委書記在什麼時候會瞳仁放大,呼吸加促。阿Q沒有學過統計,一加一等於二,還是知道的。小冊子越來越厚,阿Q不無得意地發現書記大人在看見他老婆時,眼睛放光,舔嘴唇,摸鼻子諸如此類的動作最為頻繁。阿Q有個漂亮的老婆,人稱縣城一支花,在婦聯當幹事,端得是體態婀娜,再怎麼威嚴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反而更添了三分風流。用小販的話來說,這叫制服誘惑。阿Q眉頭一皺,老婆白花花的身體在眼前浮起,阿Q趕緊摸摸鼻子,免得流鼻血。阿Q的老婆是老法院院長的千金,男朋友無數,肚子也被人搞大過幾回,一來二去,年紀漸大,可願與她玩的男人不計其數,願娶她做老婆的卻是一個也沒有。說實話,誰不喜歡買輛私家車?弄一輛公共汽車擱家裏頭,不僅別人看着笑話,自己也瞧著彆扭。老院長為此長吁短嘆,可憐天下父母心,頭髮便若秋後的樹葉,刷刷往下掉。阿Q那時還只是個小小的技術員,聽聞此事,當即在機房裏來了個團空側體翻一周半。什麼是機遇?這就叫機遇。阿Q請了幾個月病假,打聽到千金小姐經常去的舞廳,與她耗上了。乾柴逢上烈火,瞌睡碰到枕頭,千金小姐也着實厭倦了男人叢中的游來逛去,便把阿Q領回家門,沒過多久,阿Q成了老院長的乘龍快婿。藉此浩浩春風,阿Q迅速成長。這令縣城裏一些正當年的男人私下底無不痛罵自己鼠目寸光。阿Q對老婆很好。結婚伊始,千金小姐因難忘舊情,與個男人在床上蹦達得正歡,剛巧讓回家拿衣服阿Q碰上了。阿Q只微微一笑,說了一聲,你們繼續,就又出去了,並還隨手把門輕輕掩上。這令千金小姐感動得涕淚交加,晚上等阿Q回來,指天發誓。當然說歸說,做歸做,這永遠都是兩回事。阿Q很明白這道理,笑呵呵地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身上好像也不會因此少什麼零件吧。這句話很有哲學味,阿Q應該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或許,在他看來,女人與男人睡覺或是握手其實都是一回事,根本就不值得生氣。把那地方洗洗乾淨,還不照樣用?老院長對阿Q此等胸襟與智慧欣賞有加,自是大力提攜。阿Q也爭氣,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成長為副科級。老院長也終於老懷甚歡退居二線。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阿Q對老婆進行了一番語重深長的探討。阿Q的老婆雖然對縣委書記此類糟老頭兒半點兒興趣也是欠奉,可有權力這劑最為猛烈的春藥服下,馬上就眼眸流水,臉若桃花,當場表示要用身體大力支持丈夫的工作。阿Q很感動,說這就是愛,愛就是互相寬容,互相支持。那夜,阿Q與老婆在床上搞得地搖山動,火花四濺。那夜,一隻失寡多年的老鼠目睹此番偉大的愛情,思及當年自己因不肯向貓獻身,結果硬讓老公給貓給生吞活剝了,不禁一時羞慚難當,從窗戶上跳下去自殺了。每個女人其實都是西施,只要懂得略施小計,譬如蹙下眉、捧下心什麼的。書記大人很快便在阿Q老婆身下乖乖躺倒。這也實在怨不得書記大人。阿Q老婆的聲音嗲得能讓每一個男人身上的毛孔就似剛從油鍋撈起又被立即扔入冰水裏,而天底下的男人又只有兩種。一種是動物;另一種便是陽痿了的動物。書記大人雖然已知天命,但自古英雄皆好色,書記大人自然還是想在阿Q老婆身上過一回英雄的癮。阿Q如願已償地陞官了。這自然可喜可賀。阿Q很愉快,但生活中不愉快的事難免會有那麼一星半點兒。法院有個女工,剛生了孩子,**大得驚人。有一天,阿Q工作累了,口渴了,眉毛擰成結。視線落在剛敲門進來女職工衣衫里隱隱約約的這對**房上,想起什麼,心中一漾,嘴裏分泌出若干唾沫,便向女人招招手。女人乖乖走上前,把手中的文件放下,靜候發落。阿Q說話了:把衣服撩起。女人沒聽懂,瞪圓眼。阿Q見她傻乎乎的樣子,火大了,吼起來:你是領導,還是我是領導?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把衣服撩起來!女人這才明白過來,以為阿Q是要與她干那事,邊脫褲子邊說話:院長,我來了那個,能不能換個日子?也難怪女人會犯糊塗,整個法院裏的女人,誰沒與阿Q有一腿?據說就連守門房六十多歲的張大媽,因為阿Q一時性趣大發,也得重享這魚水之歡。阿Q見女人這樣不明白事理,嘴都氣得發麻了,一個巴掌扇過去,怒吼道:我叫你撩衣服,不是叫你脫褲子。勁用大了,女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下身湧出鮮血。阿Q漫不經心打量一眼,走向前,蹲下身,抓緊女人的**,用力擠出一些乳汁,用杯子盛着,一飲而盡,這才撥通電話叫人把女人送進醫院。可憐的女人早也痛得什麼話都已說不出來了。女人歇了幾天,回來單位上班,整天勾著頭。阿Q又把她叫進辦公室,說道:上班要像上班的樣子,沒有點兒朝氣,哭喪著臉,成何體統?對了,聽人說,有人講上次是我把你撞倒的?女人瞪圓眼急忙分辨:誰講的?我去撕爛她的嘴。上次是我不小心自己摔倒的。院長還為我倒水,叫來救護車。女人的聲音越說越小了:我只是身體還沒有恢復過來,所以就低着頭了。阿Q滿意地點點頭:你還年輕,以後走路要小心點。對了,以後每天為我倒杯奶過來。阿Q沒說他要喝什麼奶。他相信,再愚蠢的女人也能把話聽明白。而這個女人也果然沒有讓他失望。沒有誰敢挑戰阿Q的權威。有個人匿名檢舉阿Q。很快,這封匿名信飛回阿Q的手上。阿Q把它交給公安局的哥們兒,那哥們兒立刻宣佈拍胸脯一定搞定。案子很快就破了,經查實是法院一名職工的家屬。處理很簡單,誹謗罪,從重從快從嚴打擊。還有個不識好歹的女人跑到市裏去檢舉阿Q。沒過多久,那女人所有的親朋好友都收到女人的**相片。又過了一些日子,女人死了。聽說是自殺。但真正的死因,那也只有天知道。阿Q有很多哥們兒,他甚至與區委書記拜了把子,管他叫大哥。後來,區委書記病死了。阿Q有點兒傷感。但傷感總是很快就會過去。阿Q成了越來越多人嘴裏的大哥,而阿Q嘴裏的大哥已經是市委書記。阿Q的日子過得很好,他走路的步伐一直都是這樣堅定。這個世上不管是誰都有見不得人處,人的臀部總是在嚴嚴實實的包裹下。就算某人真的乾淨,往他身上潑點兒污水,他也就髒了。事在人為,沒有拿不到手的把柄。有時阿Q呆在家裏,望着滿滿幾保險箱的資料都會情不自禁笑出聲。阿Q現在越來越喜歡做善事了。法院門口若跪有衣衫襤褸的鄉下人時,他甚至會親自把他們攙扶起來,叫人給他們倒杯熱水喝。在這些鄉下人面前,阿Q很是秉公執法辦了些案子。這為他贏得了青天大老爺的稱號。一些百姓熱淚盈眶地為他送來錦旗。意想不到的事忽然發生了。一個敗訴的鄉下小伙把鳥銃藏在衣服里,走入他的辦公室,見了他,也不多話,扣動扳機,阿Q被打成了個馬蜂窩。他有點兒想不明白,但還沒等他能夠想明白,人就死了。我把這個故事聽完后,整個城市都已陷入徹底的燈火通明中,到處都金碧輝煌。我對小販笑了笑,他也很開心地笑了。我在他那裏買了三包葵花子、二根甘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糕餅,並且喝了一肚子的純凈水。我還是唇乾舌燥。我向小販揮揮手,又付了他十元錢,這是我們在聊天之前就已談好的。小販消失在夜色里。我繼續在那個城市的街道上東遊西逛。人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他們沉醉於黑夜裏的臉龐終於讓我感受到一絲熟悉。街道上鬧哄哄的。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這麼多人,他們就恍惚一群晝伏夜出的動物,嘻笑着,同時也不無警惕地打量着我這個衣着寒酸的外鄉人。一些破舊的車輛,屁股上冒出一根黑色的尾巴,大模大樣在人群中突突地吼著。令人翻胃的柴油味道與地攤上的叫賣聲、行人的喧嘩聲攪拌在一起,像一鍋被灑了瀝青的稀粥。我咳嗽起來,拐進街道旁邊的一條小馬路,然後,我聞到了魚的腥味。我情不自禁望了過去。一個穿白褂戴頂白帽子的男人,正站在一家骯髒的小飯館前,橫眉豎眼,腮幫子鼓鼓囊囊,忽然,大喝一聲,把一條鯰魚往地上重重摔去。他這樣是做不好魚的。阿Q說過,魚不能摔,摔了,魚骨頭會刺破魚身,腥的魚血會讓魚肉失去鮮味,得活摳放血,活着刮鱗。阿Q當了院長后還會親自動手殺魚嗎?一隻貓飛快地藏入垃圾堆,一條魚睜著已腐爛的眼睛。我彎下腰。開始嘔吐。腥臭味鋪天蓋地,像一場風,呼啦啦卷過城市的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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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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