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節

第三十一節

我叫庄槍。修士讓我想起了一個女人。按說,我不應該把她稱之為哥們兒,但她卻常常這般稱呼我。她比我大很多,眼角還有魚尾紋,嘴唇抿起,薄薄的,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動搖她的信心。她沒有我高,卻能拎起一大捆書籍在山路上健步如飛。山路逶迤蜿蜒,陽光的影子便躲在山凹處喘著粗氣。那年,春天來得早,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紅,一叢一叢,艷得讓人心尖兒都打顫。草很綠,風也很輕,偶爾呼啦啦響起一陣,這些花兒便像一群眉開眼笑的女人在一片歡呼聲中跳起了圈舞,扭腰送臀,彎胳膊、蹬腿,神采奕奕。她擦拭著額頭汗水,在山花邊停下來等我。她笑眯眯:庄槍,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若等閑。我哭喪著臉,吭哧吭哧,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我並不是一個沒有走過山路的孩子,可隔了這麼多年,還是有點兒吃不惜,最令人頭疼的倒不是鞋子裏面的那些沙子,而是手上這捆書。它簡直還要比泰山更重。我鼻孔里都冒出了白氣,整個人彷彿都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我愣就想不明白,幹嗎要千辛萬苦拎上這麼一大捆書啊?給錢不就得了?我和她剛從城市坐大巴來到一個小縣城,然後再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來到一座大山面前,剩下的路就得靠兩條腿邁了。山路很陡,或嶙峋或崢嶸,迂迴曲折,猛地,被一大堆黑岩高高拋起,讓人頓時就汗如雨下。一開始我還壯懷激烈,東張西望,口發清嘯,大有挾此良機,一睹山林之秀。她則樂。我也樂。等到走上幾里路,我樂不出來了,她仍然樂。我說:還有多遠?她說:就在前面。又走了老半天,這捆書從左手換到右手再換到右肩然後又換到左肩。我忍不住了。我說:姑奶奶,還有多遠?她理理額邊碎發,笑意盈盈:就在前面。又走了一陣,地勢稍緩,路邊澗水在碧草下來發出叮淙悅耳的聲音,一直提拎在半空中的心臟這才慢慢地往肚子裏落了一點兒。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人都走傻了。我愣愣地看着對面山坡上一塊巨石。這塊齜牙咧嘴的石頭怎麼看,就怎麼不懷好意,似乎隨時都可能裹着風聲從半空中撲下來。它若成了餓虎,我還逃得了嗎?我往前挪動了一下屁股。她扭頭看了看我,走回來陪我坐下。她穿了一雙肉色絲襪,她的腳非常薄,而且小,她把鞋子脫下,往地上敲敲,倒出裏面的沙子,兩隻腳互相揉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起身,去折了一片樹葉給我扇風。我拿出布囊里的礦泉水咕嘟咕嘟猛灌一氣,這才醒過神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忙叫她給自己扇,然後問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個問題。她淡淡地笑:只有滿頭大汗,渾身汗臭,那些孩子才會真正接納我們。雖然我們可以躲在高牆裏面,躲在鮮花簇擁的宴會廳里替這些孩子們募款,然後找人將錢「施捨」給他們。但他們要的是知識,是改變命運的知識,不是錢。只有誠心誠意身體力行來做事的人,才會真正獲得他們的尊重與信賴,而不是被視為一個「施捨者」。所以他們會聽我的話。好好用功學習,認真讀書。她笑了,樣子很是嫵媚。她說:有些人抱怨,他們下去扶貧,等他們一走,山裏人就把他們帶去的種豬殺了吃了。他們認為這些山裏人是蒙昧不可救藥。其實這多半因為他們沒有讓這些山裏人感受到他們是真正來幫助他們的。沒有人喜歡被施捨的感覺。她說的話很普通,沒有眩目的詞藻,沒有艱深的理論。她是某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曾是某雜誌的高級編輯。但她只是淡淡地說着她心中所想,再儘力而為。她甚至沒提到一個孩子在海灘上把魚扔回大海的故事。雖然我曾在她主編的那本雜誌上讀到過這個故事。那些煽情的東西只是適合那些需要心靈雞湯餵養的人。她看了看遠方的山,忽然說道:生活在我們心裏築了一道高牆,我們在高牆內日益物化追趕着天堂。地獄被驅逐出視線之外。這樣,我們便心安理得以為這個世界全部都是天堂。我沉默下來。然後繼續趕路。山路盡頭有一座山,卻不是很高,像一個散發着香氣的饅頭。山上有一間破舊的寺廟,大半個身軀都藏在一顆虯曲老樹的綠蔭下。一些從十里八鄉趕來的孩子便在裏面咿咿呀呀讀著書——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她的到來引起了孩子們的一片歡呼。他們多半赤着腳,像一隻只小泥鰍。他們在她身邊歡快地撲騰著。一個模樣俊俊的小姑娘剛從她懷裏跳下來,眼見了我,臉騰一下就紅了,立刻忸怩地躲入她的身後,就好像我是一頭會吃人的老虎,可不知為何,我眼裏卻溢出淚水。她現在還是孓然一身。這是一個足以令大部分男人羞愧的女子。她的容貌談不上沉魚落雁,但也秀麗可人。她的學問談不上有多麼精深,但足以令她成為一個藝術沙龍里的女主持與每一個客人交談幾個小時。我一直詫異她那具單薄身體里所蘊藏的力量。她終日奔波在一個個山間村小。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她說她最大的心愿是看見這些孩子知道了天為什麼這麼藍,花兒為什麼這麼紅。花兒為什麼這麼紅?我不把你的臉打得奼紫嫣紅,你就不曉得花兒為什麼這麼紅。這是一句經典台詞。我苦笑起來。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做的。她的努力,準確說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的。這個世界不會因為某個小人物的意志而有絲毫改變。我沉默地打量着她忙碌的背影,然後離開。她也可以選擇離開。只有她願意,她隨時可以回到工作過的那家雜誌,或是其他更好的單位。她甚至於還可以去國外做訪問學者。一切只要她願意……她叫吳其仁。一個男性化的名字。她令我想起那個寫下為《宗教寬容宣言》的卡斯特利奧。這個世上也許總會有一些人心甘情願為世界的前進付出代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人提及他的姓名,他們的生命、他們所捍衛的似乎都消失了。但歷史的車輪就是被這些默默無聞的手推動着。吳其仁是我惟一的一個異性哥們兒。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拎着那麼一大包書在山裏面行走嗎?願這世上所有的神靈都賜福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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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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