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孩子們

男孩看他一眼，轉過身去：

「先進來吧。」

他帶着孩子們走進屋裏，馮恩也並不猶豫，跟着他走了進去。

一進門，寬敞的客廳里沒什麼傢具，只有靠牆安著的幾個矮木床，床上都鋪着一層棕墊、一層草墊。客廳中央安著一座火盆，但裏面沒有點火，只是躺着沒有溫度的炭灰。轉頭看見那些和他們一起回來的孩子們各自爬上床去，馮恩知道，這裏是他們的住處。

不過那個男孩去的地方並不是這裏：他左轉，走出屋子到了另一間小院。院裏搭著好幾個簡易的工作枱，台上擺着木棍、鐵片還有各種零碎的物件。馮恩的目光在這些東西身上經過，最後回到了男孩的所在處——坐落在院子另一邊的一間石屋門口。

「這間屋子還生着火，你們進去吧，但是要安靜一點。」

他說着打開屋門，朱心急急忙忙跑過去，卻在門口突然停住，一下子跑了回來：

「馮恩，你看看裏面！怎麼那麼多人，這要我怎麼換衣服啊……」

「人？」

馮恩看向小男孩，只見他平靜開口：

「我的一些同伴在裏面休息，但他們都睡著了。你叫你的妹妹別害怕。」

他的語氣很普通，但馮恩還是從聲音里聽出了些許異樣。即便如此，馮恩也還是一臉坦然地走上前去：

「我能進去看一眼嗎？」

「可以。」

於是他帶着朱心和石如意走近石屋，還沒進門，一股汗味就從屋裏灌進了他的鼻子，濕熱的空氣緊隨其後地撲面而來。他走了進去，只見屋子中央安著一座火爐，火爐左右，兩排雙層的木床挨牆排列，二十多個床位都躺着熟睡的小孩子。

他們年齡不一、性別不一，外表卻是一樣的邋遢。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的神情都異常放鬆，甚至還有人笑着，笑得非常開心。而且他們都睡得很熟，哪怕馮恩從床邊走過也沒有一人被驚醒。

「……二十二，二十四，二十五。」馮恩的目光從床間掃過一圈，「一共二十五個孩子，擠在這間小小的石屋裏……」

床鋪靠着的左右牆壁上，屋頂往下一尺的位置開着數十個狹窄的通風口、連成一條直線，屋子前後兩側則各開了一扇窗子，中間的小火爐則是往上一根煙囪直通屋頂；除了這些，這石屋便沒有其它通風的地方，採光也同樣少得可憐。

處於睡夢中的孩子們有的呼吸微弱，但無一例外都很平穩——然而馮恩此刻的心境並不平穩。

「這些孩子是怎麼回事？」

馮恩對那男孩低聲發問，卻見他走出門去了屋外。

「……朱心，石如意，你們先在這把濕衣服換下來烤一烤火。注意安全。」

留下這句話他便快步走出石屋——如他所料，那男孩果然站在院裏，就像在等着他一樣。

「他們是怎麼回事？」馮恩看着他，「你是什麼人，這些孩子又是什麼人？」

他問完，卻見那男孩轉過頭看向院外荒蕪的田地：

「如果我告訴你明珠城該往那邊走，你能夠帶你那兩個妹妹立刻離開嗎？」

「可以。」

馮恩當即回答，卻朝他走近了一步：

「但我在弄清這幾件事之前是不會離開的——這些孩子，還有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村子荒無人煙卻只剩下了你們？」

他說完，只見那男孩並未躲避，臉上的神色也並非嫌惡、卻是疑惑：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些？」

「因為我在黑潮下逃過難，見過被黑霧侵蝕的人。那些孩子都身患夢毒，很多已經到了晚期。」馮恩看着男孩，「我想，我應該沒有說錯。」

「嗯，你沒猜錯。所以你有辦法救他們？」

面對這聲反問，馮恩搖頭：

「我自己沒有辦法，但我可以找人來幫忙。畢竟你收留了我們，我也想投桃報李。」

「不用了，我們本來就是被丟棄在這的人。」男孩冷笑一聲，「你見過有人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放回口袋裏嗎？沒有。被撿起來的垃圾只會被丟到垃圾桶里——在城裏那些人眼中，這裏和上淵其它地方的那些小村子一樣，就是『垃圾桶』而已。」

說完他轉身欲走，卻被馮恩叫住：

「等等。你說的『城裏』的『城』就是『明珠城』？」

男孩停下腳步。

「對。」

「那座城大嗎？裏面的人多不多？」馮恩追問道，「你既然會說大明官話，應該也去過大明，能不能把它和大明的幾座大城市作個比較——」

「規模和京城不相上下，人口比京城還多兩百多萬。」男孩轉回頭，「你怎麼連自己的目的地是個什麼樣子都不清楚？」

然而馮恩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一樣呆立原地，彷彿陷入了沉思。小男孩看着他，突然嘆了口氣。

「你是叫馮恩對吧？我姓莫，叫莫默，沉默的默。」

他拉過旁邊工作枱上兩張草墊走到馮恩面前，「來，坐下，你不是有許多問題嗎？我一個個回答你。」

回過神來的馮恩看男孩一臉認真的模樣，便接過草墊墊在地上和他一同坐下，聽他娓娓道來：

「我是在一年前來到這的，那個時候這裏就已經差不多是現在這個樣子了，甚至更破落些。那些孩子們當時就已經在村子周邊活動，找食物、找柴火，找一切能用的東西來維持生活。同樣地，那時候就已經有十幾個孩子中了夢毒。」

莫默看向石屋，又把目光移回面前：

「當時這裏還有一對老夫婦，他們養著這群孩子。我也是被他們撿來這的，就和其他那些孩子們一樣。可惜，老人家在年初黑霧變濃的時候走了，之後這裏就只剩我們這些孩子。」

「你是被撿來這裏的，那你的父母呢？」馮恩看着他，「你知道這麼多事，應該不是從小就在這裏長大的吧。」

「嗯，你猜對了，我是在城裏長大的——明珠城，就是我的故鄉。」

莫默笑了笑，看見馮恩一愣，他繼續說道：

「我父母本來是明珠城裏做玄晶生意的商人。每個月下旬他們都會去城外和礦場的人交接，把礦石運回城裏，我就跟他們一起去。往常我們都是坐列車回城，但那天下午爸爸沒有跟着上車，而是帶着我們一家人坐車走了陸路。」

說到這裏他話音一頓，輕輕搖頭。

「上車的時候爸爸的表情就有些不對，媽媽也是。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我們走的不是回城的路，正想問怎麼回事……突然『砰』的一聲，雖然眼前一片空，但我們撞車了！」

莫默猛地展開雙臂作爆炸狀，繪聲繪色地說着：

「我昏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爸爸拖出了車子，當時媽媽還在車裏，滿頭是血，閉着眼睛，但爸爸讓我不要看媽媽，叫我趕緊逃，一定不要回家。

這時候旁邊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十幾個人，中間站着一個胖子和一個穿長衫的。後來我才知道爸爸欠了那胖子很多錢，還不上，所以他們來追債了。」

他話音一頓，目光複雜地望着地面。

「當時他們抓住了爸爸和媽媽也要來抓我，我就按爸爸說的往外跑，跑啊跑，跑下山坡的時候一腳踩空，跌下坡，又昏了過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這了。」

終於說完，莫默長舒一口氣，馮恩則是一言不發。許久，他才開口問道：

「你家裏是做玄晶生意的，也就是說，明珠城出產玄晶？」

「城裏都是人，怎麼會出產玄晶，最多有加工玄晶的工廠修在城外而已。」莫默搖頭，「爸爸和媽媽都沒讓我去過礦場，說太危險。我只知道它們修在更深的地方，更靠近黑潮的源頭……聽城裏的人說，礦場都修在『淵』裏面，零零散散幾千多個。」

「什麼？」馮恩驚訝地瞪大眼睛，「這不可能！淵里連裏面都是被黑霧完全覆蓋的……怎麼可能有礦場！」

剛才他對明珠城的存在都還半信半疑，現在對於「淵里修著礦場」一事更是完全難以置信。

早在藏書樓里，馮恩就知道玄晶產自上淵，之後也在和王澈的交談中得知了上淵的玄晶產業有多發達。但他是以為這裏有集中的大規模礦場，在靈器的保護下大量開採生產，完全不覺得上淵會有城市，更不會相信礦場以小規模的形式大量分佈在淵裏面。

「反正我爸爸媽媽是這麼說的。而且，這間院裏絕大部分孩子的父母甚至兄長都是去了礦場工作。睡在那屋的孩子裏，只有一個家裏不是去挖礦的。」

莫默在此刻開口，目光投向石屋：

「在他們的夢毒還不嚴重的時候、能醒來的時候，我和他們聊過，他們都說礦場修在淵里，很小，很簡陋，人命在那不如拳頭大小的玄晶值錢。即便如此，上淵地帶內的青壯年甚至老年人大多還是去了礦場謀生，就因為玄晶太值錢了。」

「……這樣啊。」

馮恩點了點頭，看着莫默：

「你年紀不大，知道的卻不少。」

「我爸從小就誇我腦子好使。而且，你那邊有官府，有王法，出了事有道理可講；在這邊能講『道理』的只有金錢和拳頭。我今年十歲，院子裏最大的孩子十四歲，我們拳頭不夠硬，也沒錢，只有儘可能多動腦子才能活命。」

莫默笑了笑，站起來，「去看看你那兩個妹妹吧，我去玩會兒。」

「一明哥哥！不好了！」

只穿着一件單衣的石如意突然從屋裏衝出來：

「朱心小姐她好像不太對勁！」

「怎麼回事？」

馮恩問道，石如意急忙開口：

「她脫了外衣之後烤火有些犯困，就睡著了，剛才她醒過來卻像不認識我一樣，一句話不說，還喚出了意靈。我用【匿影】抓着她但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你快去看看！」

一瞬間馮恩心裏立刻有了某種預感，隨着他衝進石屋，漸冷的氣溫讓這份預感愈加強烈——

「糟了。」

眼前的朱心應驗了他的擔憂：

她站在爐旁，手持冰簪，冷顏如霜。

「她的夢毒……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