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毒

屋裏爐火很旺，但空氣越發寒冷。

眼前，朱心的神態像極了當時在黃冊庫地下那間密室中的模樣，【白露為霜】凝聚的冰簪已經長到四寸多長，被她握在手裏，像一把小刀。

旁邊床上，孩子們仍在熟睡，但也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一張張小臉皺起眉頭現出害怕的神色。

同樣的表情也出現在莫默臉上，他看着朱心，又看向馮恩；旁邊石如意也同樣投來擔憂的目光，她剛想開口，卻見馮恩擺了擺手。

「這裏危險，你們兩個先出去，越遠越好。石如意，把【匿影】收回去。」

他說完，從影子裏抓住朱心的手縮回暗中。旁邊的兩人在猶豫中走出屋子，但目光仍然鎖在屋內的馮恩身上，正如馮恩的目光一直鎖定在朱心身上。

「……小姐？」

馮恩試探著開口，只見朱心依然沉默。在她手中的白露為霜此刻已經凝成二尺長的細劍，寒氣從它身上不斷向外逸散，已經讓地面結了一層薄冰。

「小姐。」馮恩提高音量，「小姐，你睡著了，快醒過來。」

朱心仍然沒有回答，但，向前走了一步——

一步，突然舉劍刺來！

「【希聲】！」

要不是馮恩一直都繃緊神經準備喚靈，剛才這一劍就已經刺透了他的胸膛。然而這僅僅只是開始，朱心再度衝來，馮恩轉身就跑：他知道絕不能波及屋裏這些無辜的孩子們。

當馮恩衝到院裏，身後的腳步聲也如影隨形地跟了出來。緊接着他啊突然停步，轉身一個后跳躲過朱心釋放的冰塵，又迅速站穩腳跟向她沖了過去。

「小姐！」

他放聲大吼，可此刻的朱心比起在黃冊庫地下的時候似乎更難喚醒；她仍是一副冷淡無情的模樣，一手緊握冰劍、一手托舉冰塵，一言不發，朝馮恩步步逼近。

「看來不能像上次那樣把她叫醒了……希聲又只有一隻手，該怎麼辦……」

思忖間又一劍劈頭砍來，馮恩急忙躲閃，卻沒想到這次它還裹雜了一團冰霜：哪怕成功躲開劍鋒，冰晶的碎片也幾乎淹沒了他。

此時此刻，除了用手護住的頭胸之外，馮恩身體其它部分都已被冰凌完全覆蓋，透明的薄冰猶如跗骨之蛆，一瞬間寒冷直刺骨髓。

「嘖……！」

麻木的身體僵在原地完全不聽使喚，馮恩無法動彈，但他看着劍鋒逼近也毫無懼色，甚至沒有讓希聲去擋：

「就是現在！」

馮恩猛一側身，劍鋒刺進他的肩膀，希聲的手臂卻也在同時從右邊一把抓住她的脖頸。音彈打入隨即引爆，只見朱心終於現出痛苦的神色，另一隻手捲起冰霜向希聲握去——

這時冰凝的刺劍突然「啪」一聲斷裂！

在朱心驚詫的目光從右方移回前方的剎那間掙斷劍刃的馮恩已經向她撞來，兩人同時倒地。握著斷劍的朱心又一刺，馮恩沒有躲開、用最後一點力氣把麻木的手按上她的額頭：

「小姐，得罪了！」

安置在手掌的音彈當即引爆，衝擊震入朱心的大腦令她一瞬間暈了過去。緊接着馮恩麻木的身體不受他控制地滾到旁邊癱倒在地，希聲也終於維持不住形體，消失在朱心頸邊。

「呼……」

他鬆了口氣，看向朱心，想着一會兒她醒來之後該如何開口——

但她在這時突然睜開眼睛猛地轉頭看來，手握的斷劍緊跟着向他刺去！

剎那間馮恩腦子一空，身體動不了，靈也喚不了，好像他的意識被單獨剝離出來、即將被斷劍貫穿。

然而，劍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一隻黑色的手抓住了它，同時另一隻手緊抓着朱心的手臂。

「……【匿影】？！」

馮恩反應過來，聽到快速接近的腳步聲，緊接着石如意和莫默一起出現在了他面前。

「一明哥哥！」

一臉關切的小姑娘急匆匆跑過來，在他身旁蹲下開始剝去他身上的冰棱，旁邊的莫默則是抱着一個布包坐在了朱心旁邊。馮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石如意：

「剛才你們沒在院裏……」

「嗯，莫默說他見過朱心姐姐的癥狀，他有可以治療的葯。剛才他就是帶我去外面拿了。」

「葯？」

馮恩轉頭看向莫默打開布包，神色突然一變。

「等等，你在作什麼！」

「啊？」

莫默被他這聲大吼嚇得一抖，隨即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知道這個姐姐是夢毒發作了，所以我拿了葯過來——」

「你那個布包里裝的明明是玄晶！玄晶是固態的黑霧，怎麼可能用來治療夢毒！」

說着馮恩突然掙扎著起身撲去，直接把莫默撲倒在地。布袋跟着被掀開，裏麵包着的臼杵和一小袋碎石散落一地：邊緣鋒利、顏色深黑，光滑的表面下似有液體流動。

正如馮恩感覺到的那樣，這些石頭，正是玄晶。

「她在那間石屋裏面複發了夢毒，現在你竟然還拿玄晶來說要給她『治病』……給我解釋清楚，莫默。」

把莫默按倒在地的馮恩一隻手抓住他小小的頭顱，一字一句地開口：

「就算你是小孩子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你最好不要騙我！」

他說完，莫默卻並沒有現出恐懼或是疑惑的神色，反而笑了一聲：

「如果你不放開我，你的那位『小姐』過不久就會再度睡着，之後就算醒過來也很有可能不會恢復正常。我說完了，馮恩，輪到你好好想想了。」

「……」

沉默中，馮恩鬆開手，放開莫默站了起來。

「要怎麼做？」

「把玄晶磨成細粉，給她吸進去或者喂下去。然後等她醒來，就能恢復正常。」

看着莫默撿起地上一粒粒玄晶，馮恩忽然又抓住他的手：

「沒有副作用嗎？」

「有。」莫默倒是答得果斷，「只能暫時緩解，總有一天還會發作。但如果不這麼做，你連治本的機會都沒有。」

「……」

又一次沉默的馮恩與莫默對視片刻，最終收回了手。

兩小塊指節大小的玄晶倒進石臼，莫默砸下石杵；玄晶由大變得小，由小變得碎，由碎變得細。經過半刻鐘的不停舂磨，莫默提起石杵抖了抖，留下一臼黑色細粉。

「她沒醒來，我建議口服。一次不要太多，用指頭沾滿粉末送進她的嘴裏就好，三次之後，再用勺子舀了喂她。」

見莫默把玄晶粉末倒入碗中連勺子一同遞來，馮恩接過它。沾滿粉末，把手指送到朱心嘴邊之際，他看着她微皺的眉，又看着自己手上液體般的黑色細粉，還是撥開了她的唇齒。

她的體表仍在散發寒氣，舌頭卻滾燙；感覺到粉末在她口中溶解的同時，馮恩看見她緊繃的神情逐漸舒展，她微弱的呼吸也漸漸恢復正常。

抽出手指，朱心並未醒來，馮恩繼續沾滿粉末送進她的嘴裏。三次過後，他用小勺舀滿粉末、剛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邊，卻見她的眼皮抖了一下。

「唔……」

朱心睜開眼，迷茫的眼神隱隱矇著一層灰色，但也很快恢復了清明——緊接着她雙眼忽然圓睜，神色大驚，無疑是想起了什麼。

「我、我又……」

她哭了起來，馮恩立刻放下碗坐到她身旁：

「小姐，沒事，別哭。都過去了。」

「嗚……嗚嗚嗚……馮恩，對不起……對不起！」

朱心爬近馮恩，鑽到他懷裏大哭起來。馮恩愣了一下，慢慢放下手、輕輕撫摸着她，理順她的頭髮；聽她在懷裏慢慢止了哭，呼吸也漸趨平緩，他沒說話，知道她又睡著了。

這個時候，莫默端著碗走了過來：

「已經醒過來就不用再餵了，待會兒我帶你們去別處找一間空房住下。」

說罷他轉身便走，馮恩卻叫住了他：

「等等，我又有問題想要問你了。」

「好啊。」莫默點頭，看向他的後方，「你讓她們跟着進正屋裏來，那裏也能生火。」

馮恩點頭應允，同石如意一起抱着朱心回到正屋。緊接着莫默召集了屋裏和前院的孩子們，一通方言開口，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便隨他走進隔壁房間，一通整理，為馮恩三人掃出一張空床來。

朱心被安置在了床上，石如意坐在一旁看護，馮恩則跟着莫默走出房間，回到了後院。一坐下，莫默就先開了口：

「你肯定想問為什麼我會用玄晶治夢毒——這方子是我父母告訴我的，城裏但凡是有錢買得起玄晶的人都這樣來治夢毒發作嚴重的人。當然，副作用確實很大，甚至無異於飲鴆止渴。但沒辦法，病人要活着才能治病。」

「知道了，」馮恩看着他，「但為什麼她在那個屋裏複發了夢毒？」

「因為那裏面全是夢毒的患者，而你沒有給我說她中了夢毒，不然我也不會讓她們在裏面烤火。」

莫默看向石屋。

「夢毒，名字都叫『夢』毒，自然也會通過夢境傳播。如果是兩個毒發的人睡在一起，做夢就會像渾水倒進渾水，並不影響。要是裏面有個正常人，雖然渾水一樣想灌過去，但另一邊會像河水築了堤壩，很難過去。唯獨一種情況：有夢毒但沒發作，那就像水裏已經有了泥沙、只是暫時沉澱。一旦渾水衝進，原本的泥沙都會跟着攪起來。」

「……她之前說過自己的夢毒已經治好了，所以我沒有放在心上。」

馮恩說完，卻見莫默歪頭看着自己：

「治好了？我可沒聽說過有人得了夢毒之後還能完全治好的。而且，她那樣子正是夢毒晚期『混淆現實與夢境』的癥狀——到了這個地步，據我所知，無藥可救。」

「我不信。」馮恩果斷搖頭，「我知道夢毒的發病過程和癥狀，更見到過治好夢毒恢復了正常的人。」

「哦，我沒見過。」

莫默笑了笑，站起來：

「該幫你的我也算幫到了。過幾天，等你家那位『小姐』恢復，我就告訴你明珠城該怎麼走，祝你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