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村

當看到河邊破落無人的碼頭時，馮恩的心懸了起來，直到他順着碼頭旁的小路看到修在林間空地上的民居，方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雖然只有一隻手，希聲也並沒有失效。

後面的朱心和石如意兩人看到村落也是歡呼雀躍：兩個女孩子，走了一天，身上衣服還是濕的，自然比誰都更想找一個可以烤乾衣服、順便休息的地方。眼前的村落剛好能滿足這兩個需求。

「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呀？」

兩個小姑娘興沖沖地跑上前去搜索著人影，但很快她們就停下腳步，垂頭喪氣地走回到馮恩身邊。

「一個人都沒有……」

馮恩見狀抬頭掃視前方：幾十間矮房和相鄰的田地構成了這個小小的村莊，然而粗略看去，田地大多雜草叢生、想必已經許久無人打理。

最近的一間民居就在三人右前方兩丈多的遠處，磚木結構，門窗緊鎖，但鎖門的鏈子已經覆滿鐵鏽，門窗間的縫隙也已寬過兩指。靠近門縫，一股灰味和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往裏看去，屋裏黑漆漆的空無一人，只聽得到蟲子爬動和風吹過的聲音。

「確實沒人。或許這裏本來不在上淵裏面。黑潮襲來，居民逃難，之後這裏才被黑霧覆蓋成為上淵的一部分。」馮恩暗自思忖道，「但希聲剛才聽到的確實是人的呼吸聲和腳步聲，難道是在這附近的其他地方？」

「誰！」

身後朱心忽然一聲驚叫，他當即回頭：她直接對道路另一側的民居舉起了槍。

「誰在裏面鬼鬼祟祟的，出來！」

她握槍的手握得非常緊，用力得已經開始發抖。不過當馮恩按住她之後，她也乖乖把槍放了下去。

「就算裏面有人，也不一定需要掏槍。別怕。」

馮恩冷靜開口，手按在腰間槍上，眼睛盯着對面這座小屋：它大門半開，銹斷的鐵鏈掉在地上，窗子則是不知道去了哪、只剩被啃得只剩幾半截的木質窗框。從外面看進去，屋裏同樣是黑洞洞的一片，看不清楚。

但，裏面確實有人的聲音。

「你們兩個待在這裏，看好兩邊。我進屋裏看看。」

交代完，馮恩便向前走去、輕輕推開半掩的門；雖然希聲的消音仍然有效，但他的每個動作都儘可能地輕。哪怕這僅僅是間一室的小屋，只要對方還在暗處，就必須時刻小心。

屏息凝神，大氣不出，雙眼警覺地掃過四周。漆黑當中，緊張的心跳越發清晰，他的腳步也越來越慢——

背後！

猛一轉身，他伸出的雙手剛好抓住從陰影中撲來的人影。希聲的右手緊跟着抓住那人揮動的手臂，攔下他刺來的利器。

黑暗中兩雙眸子互相凝視，一邊驚訝，一邊驚恐。

「……小孩子？」

藉著門外晦暗的天光，終於看清對方模樣的馮恩不禁一陣詫異：被他抓在手裏的是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小男孩，瘦弱的身體一直在掙扎著，手裏死死捏著一根削尖的短木棍。

馮恩看着他的那雙眼睛，純白眼白里鑲著小小瞳仁、充滿恐懼的眼睛。許久，他試探著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

問完，那孩子眼裏的驚恐並未減少，捏著短木棍的手甚至握得更緊。馮恩默然，讓希聲仍然抓住他那隻手，自己則把他放回了地上。

這一次，小男孩仍然站在原地，小小的雙眼直直盯着馮恩，攥著木棍仍然不肯鬆手。

馮恩看着他，慢慢蹲下：

「小弟弟，我不是壞人。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他說完見那小男孩還是直直盯着自己，思忖片刻，他讓希聲鬆開了那隻手。

「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他看着小男孩的眼睛，清澈無暇的眼裏此刻漸漸沒了恐懼，但還是充滿疑惑。正在他想着要如何才能進行交流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鬧了起來：

「啊，呀啊啊！」

「阿巴阿巴！阿巴！」

「呀，呀呀呀！」

稚嫩而高亢的叫喊聲此起彼伏，聽上去似乎都是些毫無意義的音節，但馮恩從裏面聽出了憤怒和不安。他急忙看向門外，只見朱心和石如意被一群人圍了起來——竟是一群小孩子！

他們的年齡看着都不大，最小的大概六歲，最大的也應該沒超過十二三歲。男女都有，女少男多，但不論男女長幼手裏都拿着武器：或長或短的木棍，削尖一頭，朝着天上。

裏面年齡最大的是個男孩，穿着和所有孩子一樣破舊不合身的衣服，但手裏握著的不是木棍而是鐵矛。矛身修長，微銹的尖頭看着仍是鋒利無比。

只見他向前一步，口中低吼：

「啊……啊啊啊！啊呀啊啊！」

其它的小孩子也跟着吼起來，與他同時向前一步；看見這幕的馮恩一時間陷入沉默，轉而看向朱心卻見她再度舉起手槍。

「等等！」他迅速跑出屋子，「把槍放下！」

只見朱心一驚，轉過頭朝他看來。這時候那為首的大孩子卻突然一個箭步向她衝過去，他用力舉起鐵矛，就像是獵人捕獵一般刺向前方——

然而它最後只刺中了地面。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看見之前站在那裏的人突然鑽進影子消失、又出現在了不遠處那個大人旁邊時，都目瞪口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

「你們是什麼人！」

這個時候馮恩護在朱心身前，掏出了槍朝向天空：

「有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話！」

也許是他的模樣和話音鎮住了他們，一時間那些手持兵器的小孩子竟不敢上前、也沒吱聲，就站在兩丈開外的遠處和他對峙著。但在這時，之前那個小男孩突然從屋裏跑了出來。

「……，……，……」

聽見他附在那大孩子的耳邊低聲說着什麼，馮恩知道那是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或者說方言。緊接着那大孩子的目光朝他投來，他也毫無畏懼地看過去，與他對視。

一陣僵持，最終以孩子們放下武器作為結束。

鬆了一口氣的馮恩把槍別回腰間，卻見那大孩子走了過來。他不禁又把手按在槍上，卻見對方站定在他面前：

「你，什麼地方，來的人？」

雖然說得很不利索，但這確實是大明官話。馮恩不禁驚訝地看着他，隨即答道：

「我是從大明來的，從西邊，沒有黑霧的地方來的。」

他說完，只見那少年臉上的戒備一瞬間消了不少。

「你，哥哥？」那少年看他，又看向旁邊的朱心和石如意，「妹妹？」

「……嗯。」

考慮到對方可能理解不了更複雜的社會關係，馮恩乾脆點頭應允。而那少年也在聽到他的回答之後點了點頭，抬手指向身後：

「他們，弟弟，妹妹。」

說完，又指自己：

「我，我們在這裏，一直。」

「原來如此。」

馮恩點頭，看着這些小孩子臉上的敵意和戒備都已經幾近消失，他的手終於從槍上離開。

「火，你們這裏，有嗎？」

他試着用和少年類似的語序與他交流，不一會兒，只見對方點了點頭：

「來，這邊。」

見他轉過身去領着孩子們向前，馮恩看着朱心驚魂未定的模樣，輕輕握住她的手，又看向石如意：

「走吧，我們也跟上去。」

不一會兒，三人便跟着孩子們來到了道路末尾的一間院子裏。這院子比王澄的鐵匠鋪要大上一半，但屋子卻修得簡陋太多：磚牆塌了幾處不說，屋頂也只有草、連瓦都沒有，幾根看着年頭不短的木柱顫顫巍巍地撐著屋子。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草棚和木棚搭在院裏，也是一看就撐不了太久的那種。然而孩子們回到這裏之後卻顯得悠然自得，就像回到家一樣——畢竟，這裏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帶領馮恩一行人的少年走向院子中央的大屋子，推開門，幾個孩子立刻迎了出來，其中一個小男孩出門便抱住少年：

「哥哥，哥哥你總算回來啦！」

旁邊的馮恩看見這幕卻是一愣——這看着只有八九歲大的孩子說的同樣是大明官話，而且口齒清楚發音標準，與周圍其他孩子明顯是天壤之別。

疑惑間他不經意撞上那個小男孩的目光，卻見他眼裏一下子充滿敵意，竟搶過旁邊一根木矛沖了過來：

「你們三個，是從城裏面來的嗎！」

他說着把矛頭對準馮恩，但馮恩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是從西邊來的。」他看着那小男孩，「『大明』，『應天』，你知道嗎？」

一陣沉默，小男孩卻突然把長矛向他刺去——對此馮恩並不慌張，用希聲穩穩抓住剩半寸便能刺到他胸口的長矛。

「我們不是壞人，只是學生。因為乘的船出了事才不得已流落至此。」馮恩冷靜地解釋著，「既然你聽得懂大明官話，也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那可否請你幫我們一個忙，小朋友？」

說完他收回希聲，看着那孩子——

那雙清澈眼眸里的敵意終於開始消退，雖然還帶着些許疑惑，但放下的長矛便是他最直接的信號。

「……要我幫什麼忙。」男孩看着馮恩，言行舉止間透露出遠超年齡的成熟，「你應該是御靈者吧，我又有什麼能幫到你的？」

「有火嗎？至少先讓我這兩個同伴烤一烤衣服。我們都是從河裏游到岸上的，我倒是無所謂，但她們倆着涼就不太好了。」

馮恩說着，只見對方輕輕點頭：

「可以，屋裏有火，進來烤吧。」

說罷，那男孩卻仍站在門口，不像是想把馮恩放進屋裏的樣子；一雙眼睛也仍然鎖在他們三人身上。

「我看你應該還有事情想說，對么？」

聽到他這句疑問，馮恩笑了笑：

「是。我還想問你——『明珠城』，要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