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岸邊

「一明哥哥？」

石如意跟在馮恩身後跳了一跳，向他打着招呼；他卻並沒回頭，像是沒聽到一樣。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呀？」

「……」

「其他人呢？」

「……」

馮恩忽然停步轉身，接住差點迎面撞進他懷裏的石如意。

「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叫作『明珠城』。」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其他人如果活了下來，應該也會往那走。」

「『明珠城』嗎？沒有聽說過的地方誒。」

石如意低下頭苦思冥想，搖起小腦袋。但等她抬起頭時，卻見馮恩已經往前走了。

「哎，等等我呀！」

聽到這話的馮恩並沒有回頭，但剛走兩步，腳下的影子裏突然伸出兩隻手抓住了他。

「我叫你等我。」石如意從影子裏探出頭來，「就算你心情不好也得聽人說話吧？」

「……你還能用意靈？」

「啊。」

石如意從影子裏站起來，自然而然地點頭，並不知道眼前的馮恩為何如此驚訝，「當時我在黑潮里就是情急之下喚出匿影才逃了出來——」

「這裏的天上都是黑霧，意靈難以凝聚，但你還能喚靈！也就是說你可以用【匿影】帶我們去到我同學在的地方！能從他們三個的影子裏出去嗎？」

他說着不禁伸手抓向她，卻見石如意呆立原地，他才急忙放開手：

「抱歉，嚇到你了。」

「沒，沒事。」

石如意用力搖頭，抬頭看向他，「但我也沒辦法做到你說的事。【匿影】只能穿行在相距十丈以內的影子之間，我最多穿行五次就需要休息，而且，你知道他們的位置嗎？。」

「……不知道。」

「唉，那就真的沒辦法了。不知道位置，距離又遠，我也沒辦法精準定位。」

「沒關係，那我們走過去。」

馮恩擺了擺手，轉身踏出腳步。石如意看着他，也默默跟了上去。

河岸邊不遠是片廣闊無人的林地，按理說終日被黑霧覆蓋、得不到陽光照耀的這裏應該長不出植物甚至一片荒蕪才對，但事實恰恰相反：這裏的樹木異常茂盛，雖不高卻濃密，樹下的地面也佈滿灌木，其間點綴著各種花花草草。

「我記得，七玉剛才走的是這個方向。」馮恩望着前方，又看向天空，「還是沒有太陽，根本找不着北。」

如果自己找不到明珠城，該怎麼辦？

他想着，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槍。這把黑色的火槍他其實見過，那是在南京城裏遇到朱心，和她從黃冊庫里出來之後去找蘇格的時候，他用過的那一把。

「七玉說朱心一定會來找我……」

周圍的樹看上去都長得一樣，花也是，草也是，甚至頭頂的天空都毫無變化，彷彿只是糊了張墨潑的畫在上面。終於，他停下腳步，屏息凝神，閉上雙眼：

「【希聲】。」

再睜眼時，希聲的右手總算是凝聚在了他面前：然而只有這隻右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這隻手本身還若隱若現，一副下一刻就會消失的模樣。

和之前在藏書樓里玄晶旁邊喚靈的結果一樣，現在他的體力比起剛上岸時恢復了不少，但最多也就能喚出這樣的「希聲」。

不過哪怕只是一隻手，喚出來之後他的聽覺也瞬間廣闊起來，隔了半里多遠的江水水聲在他耳中再度清晰。

「誒，一明哥哥你也喚出意靈了。」石如意好奇地湊近過來，歪著頭看向他的手旁，「但怎麼只有一隻手呀？」

「將就吧。」

馮恩蹲下，希聲右手隨之按上地面：

「至少先找到有人的地方，剛才從船上逃出來的人說不定也有漂來這附近的。我應該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安靜。」

他閉上眼，整個人全心全意專註在對聲音的感知當中——

水流過河床，風吹過樹葉，蟲子爬過地面……

「嗯？」

眉毛一扭，馮恩隨即睜眼，起身跑向岸邊；江水茫茫，裏面一個紅色的身影異常顯眼，他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誰：

「朱心她怎麼真的來了……當時在甲板上明明沒看到她！」

她仍漂著卻沒動靜，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馮恩當即跳下水遊了過去。江水和之前一樣寒冷，而且之前是拴在墊子上一路漂來，現在游過去才感覺得到距離到底多遠。

幸好馮恩最終還是抓住了她——確實是朱心，昏迷不醒，躺在一塊冰上。她的手被封在冰里，所以才能一直漂浮水面。藉著這塊冰的浮力，馮恩帶着她游回岸邊。

「小姐？小姐！」

搖了搖沒有反應，呼吸微弱，心跳聽着也越來越慢。沒有辦法，馮恩只能按著以前王澄教他的方法把朱心平放在地。

「那個，石如意，轉過身去。」

「為什麼？」

石如意剛一反問卻見馮恩已經低身吻住了朱心，當即捂住眼睛。馮恩也沒在乎這，繼續用穩定的力道往朱心嘴裏吹進氣流，同時用希聲僅有的右手按壓着她的胸口。

如此往複近百次之後，終於，朱心醒了。

「咳，咳！」

她吐出嗆到的水，睜開眼睛，只見馮恩擦著嘴唇：

「啊，你醒了。」

「……你剛才，對我做了什麼？」

被朱心這麼一盯，馮恩若無其事地答道：

「我給你人工呼吸啊。」

「人工呼吸？那是什麼——」

「剛、剛才我看到他親你了。」

石如意這忽然的一句話，讓在場的兩人頓時沉默。

「馮恩！」

朱心立刻站起來，不等馮恩反應就抓住了他：

「你可真是膽大包天！趁我溺水沒醒過來的時候竟然做出這等事情，我，我……」

「小姐你別這麼激動，我只是為了讓你恢復呼吸而已。」

馮恩淡然開口，把她的手從自己身上拿開：

「要真覺得自己受委屈了，你就往後走，跳回江里去。」

「……我才不！」

朱心扭過頭，卻見石如意走了過來：

「你叫他『馮恩』？他叫你『小姐』？」

她轉過頭看向馮恩：

「一明哥哥，你和這個姐姐是什麼關係呀，馮恩也是你的名字？」

「那是他之前的名字。那時候他是我傭人，當然現在也是。我平時就那麼叫他，他平時這麼叫我，有問題嗎？」朱心氣鼓鼓地看着她，「還有你又是誰，之前怎麼沒見過你？」

「她是從災區逃到南京城的，黑潮讓她沒了父母。我和幾個同學出門吃飯的時候救下了她，她就偷偷跟着我們上船了。」

馮恩解釋完，看向朱心：

「倒是你，為什麼漂在江上。難道你沒有乘救生艇離開嗎？」

「還不是因為你。」

朱心不服氣地抬頭，「本來我從你那裏離開之後他們就要我走的，說靈擎失去控制已經無法修復。接着船又炸了一下、突然加速，我就被他們架上了救生艇。」

「那你怎麼還——」

「我就是要來找你，不行啊？」朱心瞪他一眼，小嘴一撅，「一靠岸我就開始找你，找不到，人又亂。我又聽說還有人在船上，就偷偷游回江里了。」

「但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這離沉船的地方起碼也有幾里遠。」

「那把槍還在你身上，我當然找得到你。」

「槍……」

這時候，馮恩才注意到自己先前把那火槍別在了腰間，此刻它仍在那裏。他抽出它，朱心卻突然一把將它奪了過去。

「這個東西當初是哥哥送給我的，從南京城回去之後哥哥就把它收了回去。然後他就把這交給了那個小丫鬟防身用——我猜你就是從她那兒拿到這個的，對吧？」

馮恩聽罷，默默點頭，只見她把槍扔了回來，他隨即接住，只聽朱心緩緩開口：

「看來她是知道這把槍被我做了標記才把它交給了你，估計這也是哥哥告訴她的。哥哥對她很好，你也是，對她很好。」

朱心看着馮恩，冷冷一笑：

「當時離開甲板之後我和她見了一面。她說，哥哥讓她來船上是為了保護你。我就告訴她，如果她再遇到你，一定要把那把槍交給你。現在，我還得謝謝她。」

「……行了。」馮恩打斷她，「我準備去駐紮上淵的營地，說是在什麼『明珠城』旁邊，你有什麼頭緒嗎？」

「啊，明珠城啊。」朱心摸了摸腰間口袋，眉頭微皺，「我本來就想帶你去那邊，但我的指靈針失效了，只能找個大概的方向走過去。」

她抬起手指向江面，「明珠城建在江邊，順流而下應該就能走到，就是不知道要走多遠。」

「那就先出發吧。」

江水雖不算洶湧，但江面的廣闊註定了他們只能走陸路沿江而行。一路上除了樹還是樹，灰黑的天色僅僅只有明暗上的細微變化，看着周圍，馮恩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原地踏步。唯有偶爾從林子裏竄出的飛禽走獸提醒着他：自己已經走到了新的地方、驚動了這裏的生物。

「都說上淵是一片死地，但這裏的環境看着和外面也沒什麼差別，甚至還可以說要更好一些……我走了這麼久也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真是奇怪。」

雖然沒有太陽，但他也感覺得到陽光灑在身上的溫暖。他想着，或許外人口中的「上淵」和自己眼前的並不是一個地方。不過走得越久，他越覺得這陰沉的天空非常熟悉，就像是兒時模糊的回憶逐漸清晰起來一樣。

而且，這地方不只有營地，竟然還有城市——靠着靈器抵禦黑霧修個營地對於目前的朝廷而言並非難事，但要在這個一年四季天空都被黑霧覆蓋的地方修建城市……莫非這上淵里本來就一直有人聚居？

腦子裏全是問題，但一個都解決不了。前方的路還是一樣，水一樣，樹一樣，天也一樣，希聲的右手也一樣地飄在他的手邊。

直到一陣寒風吹過後背，馮恩忽然停下腳步。轉身只見石如意和朱心滿臉疑惑，他輕聲開口：

「我聽到了，『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