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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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謝嘉樹得到祖父祖母許可,到宿燕觀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將護送他的人留在外間,他就獨自步入室內。

張真人的道場一片寂靜,一路進去,只聞窗外風吹過枝葉的沙沙聲。

林如海身著青色長衫,頷下蓄著美髯,負手立在裡間,本應是風雅儒士模樣的,此刻卻滿面焦灼,背脊也彎了下來。他對面的張真人也是一副一籌莫展的模樣。

張真人見到謝嘉樹,不由精神一振,上前將他迎了進來。林如海早已知曉他要尋找幫手,本以為是張真人的幾位師兄,甚至隱隱希望是宿燕觀觀主,哪知道盼來的,卻是一稚齡小兒。

林如海的臉色愈加難看。他閨女命在旦夕,張真人卻如此行徑,叫了個孩子來糊弄他,他又如何能不心寒、不氣急?

張真人也看出了他的惱意,心中暗暗叫苦。師父閉關已許久,幾位相熟的師兄弟什麼水平,他難道還不清楚。

……他們與他也不過在伯仲之間。

不過他不願得罪林如海,也不能不解釋。只見張真人一如既往注重保持風儀,袖袍輕振,將謝嘉樹引薦給林如海,面容端肅道:「這位是謝小友。林施主可能不知,天師一行,達者為先,並不興論資排輩。有人天生道體,有人卻窮其一生也入不了門。當年師父收下我,言我天賦百年難得一見,然而見到了謝小友,我才知道,我竟是個榆木疙瘩。」

謝嘉樹知道他要取信林如海,聽他說的煞有介事,很是無奈。見林如海看過來,對著他微微一笑。

林如海見他淡然自若,不似尋常孩童,面露遲疑。他還是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大本事。

張真人嘆了口氣,道:「令愛是魂魄丟失之症,招魂僅中等難度,本也不會這樣為難。奇就奇在,令愛這魂魄似乎大有來歷,非普通人能招得了啊。」

林如海見張真人神情懇切,自己也確實無法可想了,終於鬆動下來,讓開身體,現出身後昏睡的林黛玉來。

只見她身著一襲粉色緙絲小襖,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幾乎沒了生氣。若那日初見,她還是一個嬌怯卻不失靈動的小姑娘,現在就是美玉蒙塵,整個人都暗淡了。

的確是離魂之症。

只是這絳珠仙子的魂,又豈是凡人能力可為?也難怪張真人為難。

所需物事張真人早有準備,謝嘉樹拿了林黛玉的生辰八字,開始按照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擺上香案,一一點香,拜五方神。而後,他開始提筆畫符,符成後向上一拋,黃符在空中頓住,他指尖輕點在其上,黃符瞬間燃燒起來,片刻已化為灰燼。

微弱的光亮映照著謝嘉樹肅穆的小臉,透出幾分莫測之感。

待黃符燃盡,輕微的念咒聲響起。

林如海始終盯緊了謝嘉樹的一舉一動,見他動作行雲流水,一動一靜之間仿若帶著上古韻律,黃符於他如臂使指,且無火自燃,大為震動。

他不由又重新審視了謝嘉樹一番。

片刻之後,忽然一陣風拂來,五個方位的香燃起的煙氣仿若活了一般,盤旋著,擺成奇異的形狀。

「怎麼樣?」林如海不敢打擾謝嘉樹,詢問起張真人。

張真人表情凝重地搖了搖頭,含義不言自明。

林如海如同挨了一記重擊,眼中剛燃起的一簇微光又緩緩熄滅。

絳珠仙子下凡歷劫,她的魂魄之謎已成天機,凡人又如何能參透?也就謝嘉樹身死、穿越一遭,不在此方天道監管之下。如果此界還有人能窺見被遮蔽的天機,找到林黛玉,就只能是他了。

意識到這一點,謝嘉樹當即不再遲疑,緩緩走向林如海,如實相告道:「招魂不成了,我還有一法,就是由我之魂出竅,親自去尋魂,還需林大人和張真人多加配合。」

「此法恐怕兇險!」張真人肅容道,顯然有阻攔之意。靈魂出竅並不是鬧著玩的,若出現差池,就回不來了。

林如海聽到還有法子,自然還想嘗試。但見張真人這模樣,只好閉口不言。

謝嘉樹卻發現,在他打定主意救林黛玉時,他感應到的,兩人冥冥中的那一絲牽扯愈加強烈了。這種玄妙的感覺讓他心意更為堅定。

林如海見狀,不禁露出幾分動容,也徹底摒棄了對他年齡的成見,向他施了一禮:「小真人高義!」

謝嘉樹徵得林如海同意后,伸手捻住林黛玉幾縷青絲,兩指一碾,髮絲從中間斷開。他隨手扎了一個草人,然後將林黛玉的髮絲編入其中,在紙上寫下林黛玉的生辰八字,覆在草人心口處。

待一切準備完成,他將草人置入鐵盆中,用黃符點燃。

一簇簇火光輕輕躍動,漸漸連綿成一片,將整個鐵盆里燒成一片耀目紅光。

漸漸的,那火光之中呈現出一幕影像,赫然正是林黛玉之所在。

……

林黛玉從小就是一個愛哭的孩子。

在還未學會說話時,就經常抽抽噎噎地睡著,因她先天體弱,這種脾性一度讓林如海夫婦非常困擾,擔憂她是否哪裡有病痛,卻無法表達。

後來夫妻倆索性延請了一位老大夫常駐家中。大夫研究多日後,終於下了診斷:天生多愁善感,雖體弱,卻無甚疾病。

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比如,別的孩子都只能看到一朵花的盛開,喜愛它瑰麗明艷的色彩,卻不會在意它枯萎之後如何,黛玉卻會看到花的一生。

在她四歲時的一個清晨,賈敏聽到她生動歡快的嗓音:「母親,今年的海棠比去年早開了七天呢。」

竟是還記得三歲時的花期。

賈敏終於意識到,這種多愁善感,其實是源於她的聰慧。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夫妻倆開始憂心起來。

好在隨著時間流逝,黛玉開始有了屬於小姑娘的靈動,像所有小女孩一般,笑靨純稚。

然而,這並不能讓父母的擔憂減少一些。尤其是當一個癩頭跣腳的僧人登門,瘋瘋癲癲、煞有介事地說了一通后,那些憂慮似乎都有了出處。

但是,黛玉終究只是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對於父母的擔憂一無所知。她雖然是一個愛哭的小姑娘,但父母疼愛,家庭和睦,除了偶爾跟親近的人使使小性子,再無煩憂之事,心中始終保有最簡單的快樂。

在黛玉四歲的人生里,還值得提起的,是一個叫晚晴的小姐姐。

因為林如海中了探花,留京任職,所以黛玉是在京城出生的。晚晴是她家的鄰居,比黛玉大了三歲,經常隨了她母親過來玩。

這樣一來,晚晴就成了黛玉除家人外最熟悉的人,時不時就湊在一起玩。

晚晴一直十分喜歡這個漂亮的小妹妹,總是找各種借口登門。久而久之,林家人也習慣了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經常出現,為黛玉準備日常用品和小點心的時候,也會給她備上一份。

春天裡,不知是哪一天,黛玉聽大人說小姐姐「沒了」,她不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因為小姐姐明明一直都在,一如從前。

只是大人們都看不到她了。

她顯然還不太懂得,死亡究竟是什麼。

後來,父親請來了張真人,小姐姐就不見了。黛玉朦朦朧朧知道她不會再來了,心裡有點難過,蔫了好幾天。但為了不讓父母親擔憂,黛玉開始裝作若無其事。

過了幾天,小姐姐突然回來了,卻變得有些陌生,讓黛玉感到害怕。她的眼眸黑黝黝的,彷彿深不見底,就那樣靜靜望著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黛玉瑟縮了一下,敏感地察覺到不詳氣息。她想起擔憂的父母親,拒絕了。小姐姐似乎很生氣,身上的氣息愈發駭人。

再睜開眼,她就獨自被丟在了這裡。

整個世界空無一人,周圍的聲音也消失了,天空恍若一個漆黑的罩子,將人牢牢籠罩。

林黛玉獨自走在黑暗中,臉上掛著兩條淚。空氣中的味道很怪,彷彿溢散著什麼髒東西,讓人窒息。黛玉不自覺用小手抹了一下臉頰上的淚,滿手粘膩的黑灰,就像那個張真人燒的那種黃紙。

「嚶。」心中恐慌的感覺愈加深刻,黛玉一邊抽泣著一邊蹲下身,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哭了一會兒,她把目光偷偷從手臂的縫隙瞧出去,在四周遊移打量著,像一個犯了錯,不知所措的孩子。

這時,她突然感覺後背有些涼涼的,好像夏季房間放的冰。她不自覺回過頭,只見她身後的半空處,正懸挂著一張慘白的臉,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白臉長了一頭長發,隨風款擺著,好似張牙舞爪一般。

黛玉嚇得忙捂住了眼睛,瑟瑟發抖。她認出那是晚晴,卻已經不是她的小姐姐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

黑暗中,她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是一個陌生,稚嫩的聲音。

隨著他的聲音出現,空氣中那股奇怪的味道彷彿一下子被衝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冽乾淨的氣息將她包裹住,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回家了。」那聲音彷彿很遠,卻又如近在耳畔。聽到這句話,她彷彿心神一松,整個人都平靜下來。

然後黛玉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彷彿飛了起來。

這是得救了嗎?她正迷迷糊糊地想著,身體突然又無法動彈了。

她緩緩轉動眼珠,就見一隻白慘慘的手拉住了她的身體,晚晴飄在她的腳邊,抬頭看向她,黑洞洞的嘴巴拉扯出一個陰森森的笑。

「嚶……」黛玉抽泣。

突然一道清吟聲在耳邊炸響,好像空間被劃破,然後一道金色光束包裹著一個小小人影出現在她身邊,只見他手中桃木劍揮出,正正擊中了晚晴抓住她的那隻手。

「啊啊啊……」尖叫聲響起。

金光彷彿擊散了所有黑暗,周圍變得亮堂堂,暖洋洋。

黛玉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沒一會兒就完全合攏,意識也徹底沉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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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紅樓當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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