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深情談文學(2)

從1957年創刊，《收穫》走過了35年的悠長曆程。巴金同志為《收穫》嘗過不少酸、甜、苦、辣，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和35年前相比，和1986年在杭州晤敘的時候相比，坐在高架椅子里的巴金同志顯得有些衰老了。多年不見，彼此都經歷了風風雨雨，我咽下數不盡的辛酸，閱盡人間的臉色，看夠了炎涼的世態，信念和友誼使我堅強，禍至不懼，福至不喜，默默地撰寫《長城萬里圖》這部長篇小說，勤勤懇懇地工作。看到巴金同志站起來歡迎我，真的有千言萬語要傾吐，但是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了，抑制住自己滿腔激動的感情，用一道理智的閘門把它關閉。我把剛出版不久的《太平洋的拂曉》送給他，他深思地望著贈書，關懷這部作品的創作。我扼要地談了這部長篇的創作意圖。從歷史的角度來說，自從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過去100多年的歷史，多災多難的祖國，先後遭受許多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結果是喪權辱國，簽訂可恥的屈辱條款告終，只有日本帝國主義在30年代入侵中國，經過八年的抗日戰爭(如果從1931年9月18日算起，那是14年了)。中國人民第一次取得打敗入侵帝國主義的勝利，致使日本帝國主義宣布無條件投降，這是中國人民無上的光榮，這是破天荒的大事，這是正義戰勝侵略的輝煌的偉大業績。應該大書特書。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來說，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禍首是德、意、日三個法西斯國家。義大利的墨索里尼不堪一擊，很快就投降了，主要兩個兇惡的敵人是德國和日本法西斯。在歐洲，以蘇聯為主的盟國打敗了希特勒的德國；在亞洲，以中國為主，聯合蘇聯、美國與英國等盟國打敗了日本法西斯，第二次世界大戰才算是勝利結束了。一些人們對中國在亞洲戰場所起的巨大作用認識不足，評價也不足。如果不是中國人民把日本法西斯百萬大軍牽制在中國戰場，不斷給他以殺傷，那麼，珍珠港事件不會延遲到1941年12月8日才發生，一定更早侵入美國領土，迫使一些美國領土變色，亞洲戰場的堅持，在客觀上，也是對歐洲戰場的支援。中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貢獻是巨大的，任何人都不應低估和否認的。遺憾的是，外國相當多的專家學者對中國的犧牲和貢獻重視不夠，或者很少提及。中國的貢獻應該大書特書。巴金同志同意我的意見，認為應該把真實情況反映出來，作品的內容和規模如此之大，需要花很大精力來說。他問我寫了多少時候。我告訴他已經寫了10年，早在抗日戰爭沒有結束的時候，我便醞釀寫一部關於抗日戰爭的長篇小說，原先設想的內容和規模沒有這麼多這麼龐大，只準備通過晉察冀民主抗日根據地的成長和擴大，來反映抗日戰爭，後來發現這麼寫有相當大的局限性，遠遠不能反映戰爭的性質和規模，放棄已經寫出近百萬字的長篇手稿另起爐灶，從頭開始，計劃寫六部，以亞洲戰場中日雙方為主，輻射到蘇聯、美國、英國以及亞洲一些國家等，也扼要地提到義大利和德國，全書共三百數十萬字。"你的《上海的早晨》一共有多少字?"巴金凝神聽我談，大概要估計我已經和將要寫的數字。有"170多萬字。這兩部長篇合計起來，將有五百數十萬字。""你創作真豐富啊!"他注視著我，說，"寫這麼長的長篇小說，真不容易!""我認為描寫這段抗日戰爭的長篇小說，是作家，特別是老一代作家義不容辭的神聖職責，所以，排除一切困難，不惜付出多麼大的代價，我要把它寫出來。""應該寫出來。"巴金同志想起曹禺，他問，"家寶身體怎麼樣?"曹禺同志處女作《雷雨》投給《文學季刊》，被擱置了一段時間沒有發表，是巴金同志看了原稿，建議主編靳以快點發表，文壇上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光芒四射，引起廣大讀者和文壇注目。他和曹禺相交數十年，深厚的友誼如膠似漆。曹禺同志因病住進北京醫院兩年多了，主要是喪失造血功能，隔一段時間要靠輸血維持生命，而進食也受到限制，每隔一段時間，我去看他，精神很好，記憶力也不錯，笑哈哈的，相當樂觀，只是身體衰弱，大夫不允許他出院參加社會活動，非他出席不可的一些重要活動，也只能以書面講話的形式表達他的祝願。今年春節，我去看過他，因為看望他的人不少，沒有詳談，匆匆告辭了。我把家寶最近的健康情況告訴巴金同志，他感到安慰，希望家寶逐漸恢復健康……我和巴金同志多年不見了，彷彿有談不完的許多話，可是怕他太累，關懷他的健康。他告訴我行動不方便，兩腿邁不開，只能輕移小步，出去一般要坐輪椅。但他不在疾病前面屈服，經常堅持鍛煉，扶著別人，在院子里和屋子裡走動走動。手也不聽使喚，寫字很吃力。他準備為四川文藝出版社1991年5月出版的《講真話的書》，把他從1977年到1991年所寫的文章編在一起，計有783000字，皇皇巨著。其中他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的《隨想錄》，我曾斷斷續續看過，他以後編成五本《隨想錄》也曾送給我，我又挑著沒有看過的文章看了。粉碎"四人幫"以後，他在《文匯報》發表第一篇文章，題目是《一封信》，其中有這樣的內容：……十年中間我沒有寫過一篇文章，只寫了無數的思想彙報，稍微講了一兩句真話，就說你"翻案"。連在日記本上寫幾句簡單的記事，也感到十分困難，我常常寫了又改，改了再改，而終於扯去，因為害怕連累別人。我知道我只有隱姓埋名地過日子，讓人民忘記，才可以躲開黑幫們的大砍刀。他們用種種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對付我，處心積慮要使我以後永遠不能再拿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