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陳丹燕

今年冬天/陳丹燕

陳丹燕,1958年生於北京,八歲起移居上海。1982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1990年以前的創作以兒童文學和少女題材小說為主,有《女中學生三部曲》等作品,后開始成人文學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心動如水》、《紐約假日》等。1997年出版《獨生子女宣言》,1998年出版《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等暢銷作品。在門外浩蕩寒風中,隊伍從博物館的正門一直繞着博物館的外牆,排到後門。這麼多中國人和外國人,老人和青年,外地人和上海人,他們都安靜地站着,等待看一眼那些字畫,等待看一眼從前那個寧靜的,享樂的,綠樹黑瓦,自然莊嚴的老中國。這樣的情形,真是讓人感動而悲傷。今年冬天,西伯利亞寒流第二次來襲的那個大清早,起了大早,去博物館看國寶展。剛聽說博物館為了慶祝自己成立五十周年,要集中展出72件從晉唐宋元的國寶級字畫的時候,香港有朋友專程來看展覽,台灣也有朋友專程來了,甚至有一個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的朋友也要到上海來看展覽。因為他,我想起來在本埠新聞里看到過的博物館前蜿蜒的人龍,都是等待去看國寶展的,為了看《清明上河圖》,即使進了博物館,還要排三個小時左右的隊伍,觀眾都為《清明上河圖》瘋狂了。上海博物館是我喜歡的博物館,它小而精緻,像一粒細碎的鑽石。進門的時候,看到購票處前蜿蜒的人龍,靜靜站在寒風裏。但在《清明上河圖》的門口,遠遠的,看到無聲的人群低低地伏身,看着燈光照耀的地方。想必,那就是著名的《清明上河圖》了。展廳里溫暖而幽暗,人群漸漸向前移動,若有所思的。等著進場的人,輕聲說着話,大多是在驚嘆那些在寒風中等待的觀眾。我突然想起了葬禮。當走向陳列著《清明上河圖》的展櫃,看到已經變成深棕色的絹絲上,13世紀的中國,是那個姓張的畫家眼睛裏心裏的中國。起伏的土坡,像北方人的饅頭,盤根錯節的綠樹,河流里溫順而清潔的白水,兩頭像中國飛檐那樣活潑地翹起的木船,紅色的桐油大傘,土道上一頂轎子,正被人抬着急急地向城裏去,讓人想起了潘金蓮。熱鬧的街道上,有酒館硃紅色的幌子在飄蕩,門前一堆人圍着,在看熱鬧。河道里,將要經過木橋的大船出了事,橋上橋下,一眾男人們,個個手忙腳亂。那黑色的曲線柔軟的瓦頂,讓我想起了日本小街巷裏的老房子。我在那樣的老房子裏住過,深夜萬籟俱靜時,老房子裏的木頭便發出老人伸懶腰時,那些鈣化的骨頭髮出的聲音。「那房子像是日本的吶。」我說。我丈夫和王安憶齊聲說:「要說他們的房子像我們宋朝的。」是的,他們學我們的,可,徒弟的手藝還在,師傅的已經灰飛煙滅了。在《清明上河圖》裏,在橋上站着的,路上走着的,趕着牛的,騎着馬的,依在酒館美人靠上望街景的,竟然都是男人。這才想起來,中國古代,婦女不可以隨意拋頭露面的。好不容易,在一個街角找到一個女人,抱着個孩子,仔細一看,還是個老太太。唯一一個有點姿色的,只能在二樓上彈琵琶,想必是個風塵女子,董小宛之類的。這時,才知道為什麼這個展覽看得慢,大家到了《清明上河圖》前,都走不動了。那麼多人物和風景,看不過來。那個中國,那麼活潑,好看,享樂,清爽,安靜,讓人捨不得。看的人不是存心慢,是忘記了時間。站在那裏,時時用手抹掉別人不小心在玻璃上留下來的鼻子印,心裏只是想:「現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到哪裏去找呀。」「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中國畫家了。」我丈夫說。他是《藝術世界》的出品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是他從來沒看到過這樣寧靜的,敬業的,有技巧的畫家了吧。在翡冷翠看洗禮堂的銅門時,我也聽到四周的人每每驚嘆現在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意大利雕塑家了。也許,這是人類的問題,黃金時代過去了,白銀時代過去了,青銅時代也過去了,我們現在是黑鐵時代,丟失再所難免。要是這樣想,對中國人丟失自己的傳統的傷痛,就得到一點安慰。但是,心裏難免悲傷。從《清明上河圖》那裏離開,我還是有一種與辭世的親人遺體告了別的感覺。然後看到了宋朝皇帝畫的鳥,看到司馬光寫的字:「是小時候砸了缸的那個司馬光嗎?」我問我丈夫,他說是。我當紅小兵的時候曾經批判過他的故事,由老師帶領着。看到王羲之他們家七代人書法的集成,看到南宋人畫的隱士們,國家已亡,不能跟進的人,都逃到山裏去,不再講究,男人們滿不在乎地暴露着他們的大肚子,看到陸遊八十歲的時候在一封信里大罵他的侄子,他年輕時代寫過「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好詩,讓世世代代都知道他的軟弱和深情,我一直以為他要像梁山伯那樣早死的,今天,曉得他活到那麼老,還有力氣聲討他的侄子。在一幅字前,我看到了一個寫着「趙子昂」的古印,我說:「趙子昂就是那個寫詩的吧?念天地之悠悠,獨傖然而涕下。」我丈夫說:「哪裏,那是陳子昂。」中國歷史上那些燦爛的名字,像鴿群一樣在我的心裏掠過。「你看,每一幅字畫的後面,都裱著長長的紙,上面寫滿了跋,題記,鑒賞題詞,幾代人的字跡。還有幾代人的鑒賞章。」我說,「他們一定像《紅樓夢》裏那樣,找個大雪天,備下小菜,燙了酒,喝酒,看字畫,寫跋,吟詩,這些後面的東西,一定就是這樣留下來的。」我丈夫說,「那就是從前人們對自己文化的敬愛,和珍惜。他們能享受這些東西,也享受得起。」我們現在,曉得飯後唱卡拉OK。去過埃及的朋友回國來說,他認為現在的埃及人一定不是那個曾經創造出來過那麼燦爛文明的埃及人,他們的種一定不同。有時,我也想,也許我們也不是那個創造出這麼燦爛文明的中國人,我們的種也許也是不同的。離開博物館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等待進入展廳的隊伍,從一樓一直排到五樓,然後又從五樓排到一樓的展廳門口。「什麼時候,中國人這麼愛自己的文化了?不再破四舊了?」我心裏嘀咕。我小時候目睹過民眾聚集,焚燒四舊的記憶又出現在心裏。烈火熊熊,我將媽媽的茶杯藏在浴缸里,用臉盆扣著,因為那杯子上面畫了斯文的青山綠水。連一個七歲的孩子都知道那是四舊無疑。在門外浩蕩寒風中,隊伍從博物館的正門一直繞着博物館的外牆,排到後門。這麼多中國人和外國人,老人和青年,外地人和上海人,他們都安靜地站着,等待看一眼那些字畫,等待看一眼從前那個寧靜的,享樂的,綠樹黑瓦,自然莊嚴的老中國。這樣的情形,真是讓人感動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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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HO小報》文章選集――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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