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12)

碑林(12)

那一天的天空布滿了灰色的陰霾。空氣是凝固的,窒息的,空氣里充滿了動蕩不安的元素。亞丹的自行車剛進了交大大院,便有熟人跑過來,看著羊羊說:「這是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敢把孩子帶出來?!」亞丹怔怔的,對「這是什麼時候了」這句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是熟人驚恐的表情感染了她,她惶惶不安地想,出事了,出大事了。然後她立即想到了燭龍。燭龍!天吶,燭龍他在哪兒?!再不是那個四月的廣場,再不能在寒冷而又溫暖的雨中,在心裡唱著婚禮進行曲,走向莊嚴神聖的祭壇。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被玷污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不能再返回原初的狀態。一切都失去了。伴隨著摘心挖肝的痛,一切都沒了,並且,永遠不可能失而復得。芬妮驚奇漂亮的孟靜生了如此醜陋的女兒,更驚奇她臉上那種讓人心碎的表情。芬妮天行買了6號的機票,但是一切交通工具都停止了運行,連機場大巴也不能保證正點到達。亞丹借來了一輛平板三輪,和簫一起,輪換著,把芬妮夫婦送到了機場。沿途的街道一片狼籍,簫不斷地驚嘆著,但是亞丹什麼也沒看見,她在想著燭龍,想著羽。想著他們的時候就會想起四月的廣場,那個血性尚存的年代,那個血性尚存的廣場,他們曾經如同蛻變一般掙脫胎衣,從一個時代降生到另一個時代,原想乘著同一隻諾亞方舟來抗拒外部的滔滔洪水,但是他們還是離散了,被各自的命運打散了。芬妮走入綠色通道之前,神情黯然地拉著簫和亞丹的手:「我來的不是時候,給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都添麻煩了。四十幾年第一次回來,沒想到……」亞丹再也忍不住淚水:「對不起,邵阿姨,對不起。其實我們一直很好,真的,這次真是意外。……」「我知道,亞丹,」芬妮愛憐地撫了一下亞丹的頭髮,她驚奇這個丑姑娘在哭或者笑的時候便會突然煥發出一種神彩,那種神彩告訴她,這個姑娘原來曾經很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我下次來的時候,一定會好得多。……謝謝你們這麼艱難把我送到機場,如果需要我幫忙就打個電話,邵阿姨這些年,好歹攢了幾個錢……」芬妮說不下去了,她拉著兩個姑娘的手,哽咽失聲。芬妮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再回來談何容易?這一點,兩個姑娘豈有不知道的,只是誰也不願說破,都在為這次芬妮的大陸之行感到挽惜罷了。芬妮夫婦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綠色通道的盡頭了。亞丹忽然想起,應當立即找到燭龍,然後想辦法把他送到邵阿姨那裡,邵阿姨那裡現在是最理想的停泊地。可是,怎麼才能找到他?那個浪跡天涯、不顧生死的人,婚姻並沒能改造他,想起這個亞丹心裡就有了一絲安慰,他的婚姻到底是怎樣的,他守口如瓶,誰也不知道,但是,在所有社交的場合,他從來都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他永遠給人以獨行俠式的印象,卻是不爭的事實。那一天的機場只有寥若晨星的幾個人,所以,所有的熟人和朋友都註定相遇。在機場大廳里,神情恍惚的亞丹和簫意外地見到了泰然自若的金烏,金烏穿著她最喜歡的那件紅衣裳,對著她們微笑。「你也送人來了?」簫問。「不,我是被人送。」「什麼?」「難道你們倆只送芬妮不送我?」「你也要走?」「別那麼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我怎麼就不能出國?」「是怎麼辦的?到哪國?」「去M國,探親訪友。是我過去的一個M國朋友幫我辦的。」「你就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難道讓我敲著鑼打著鼓走?「我是說,你沒跟任何人告別。」「現在不是在跟你們告別嗎?我的飛機是晚上的,知道你們下午送人,所以就早一點來了。」簫和亞丹面面相覷,亞丹說:「難道你連羽也沒告訴?」金烏這才變了臉色:「這孩子整整一個星期沒回來了,給廠子里打電話,也說沒見到,你們若見了她,告訴她我已經走了,到了那兒,我會跟她聯繫的。金烏象十三年前一樣再度消失。但是這次金烏不是從一座小城市逃往一座大城市,而是從世界的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當天晚上,陸塵全家人都圍在玄溟的床邊。出診的大夫說,老太太是腦血拴,99了,沒必要往醫院送了,準備後事吧。但是在鐘響12點的時候,玄溟忽然睜開了眼。玄溟清清爽爽地說:「告訴你們,昨晚響了一夜的不是鞭炮,是槍聲。」大家聽了這話都傻了,然後玄溟說,把我妝老的衣裳給我穿上。若木哽咽著說:「她老人家要就給她吧,沖一衝也好。」妝老的衣裳是玄溟的家鄉話,意思是壽衣。玄溟穿了藍緞子嵌銀絲的壽衣,坐在藤椅上,又清醒又氣派,大家都說,這下好了,老太太怎麼也能活過一百歲。玄溟把一串鑰匙遞給綾,命她把燈拿出來,她要穿燈。然後,就在昏黃的光線下,玄溟老太太一生最後一次把那盞燈穿好了。嚴格地按照密碼程序,把那無數精美的水晶花瓣,穿成了一盞燈。她整整用了兩個半小時,穿上最後一個花瓣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了。玄溟穿燈的手在昏黃的光線下越來越蒼白,軟弱無力,就象抬不起來似的。最後,那雙手變得象白紙剪的一樣薄,飄來飄去,搖搖欲墜。玄溟最後一句話說的是:「把它交給亞丹的兒子羊羊,他說不定真是天成的親骨肉。」玄溟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沒有力氣,因此聲音很弱,喉嚨里還有咕嚕嚕的痰音。說完這話她的頭一歪,就去了。陸家的大小女眷們一起嚎哭起來。老人平生積攢了那麼多珠寶,卻並沒有為她們分配,反而把最貴重的一件珍寶留給外人,這簡直是陸家人的恥辱,所以若木和綾都說,她們沒聽清玄溟最後那句話,只有簫說,外婆好象說的是把燈交給羊羊。簫說完這話陸塵就重重地嘆了口氣。若木厲聲說簫這孩子真是糊塗了,外婆平生最煩的是孟靜,怎麼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交給孟靜的孫子呢?一定是你聽錯了!簫便不再說什麼,忙著幫母親為外婆擦身子,然後打電話給殯儀館。韻兒揉著眼睛起來撒尿,獃獃地看著太姥姥,癟著嘴哭了,她想,她對不起太姥姥,她找了個太姥姥生平最恨的日本人,太姥姥要是知道了,絕對饒不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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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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