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13)

碑林(13)

玄溟去世的時候羽和燭龍在一起,在西覃山金闋寺的內殿里。羽在一支支地點香,點到第九支的時候,香忽然滅了。羽說,我們家出事了。我的外婆死了。燭龍半信半疑地看著她。燭龍問,難道你的感應沒出過差錯。羽歪著頭想一想說,好象還沒有。前一天的清晨,當他們坐了整整一夜火車,逃離那座大城市,來到西覃山的時候,燭龍神色詫異。燭龍的確記得多年以前做過的那個夢。在那個夢中,他成了一個僧人,別人都叫他圓廣,在一個大雪寒梅的冬日清晨,他為一位叫做法嚴的法師做助手,為一個年輕的女孩紋身。西覃山的確與他夢中相似,不過,沒有大雪也沒有梅花。夢中那個巨大的伽藍金闋寺,也顯得陳舊不堪土頭土腦。但他的確在夢中來過這地方,的確在這裡出過家,並且被人喚作圓廣──這一切,簡直太神奇了。羽更是興奮不已。羽不斷地說,就是這兒,就是這兒,金闋寺還在!然後羽就拉著燭龍走進正殿,殿里正在做佛事的僧人們一見燭龍,都驚奇地站了起來:「圓廣師,你回來了?」羽的經歷得到了老方丈的證實。老方丈說,法嚴大師圓寂於1969年秋天,享年一百三十九歲,他一生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給一個女孩子紋身。法嚴說,那是他做的最美的紋身。他做完了這件事之後就走進禪堂不再出來。法嚴大師圓寂之後,他的親傳弟子圓廣也離開了山門。老方丈看了一眼燭龍說:「這位施主的確很象圓廣。」羽急忙說:「您就把他當作圓廣吧,他也要出家,請您親自為他剃度。」燭龍慍怒地看了羽一眼,他還是第一次生羽的氣,他忍著氣說,還是先住下吧,住下再說。他們選擇了法嚴大師圓寂的那個禪堂。他們昨天還置身在那個人聲鼎沸的廣場,而一天之隔,簡直恍同隔世。燭龍在把所有的朋友安頓好之後,才在深夜離開了那座火光熊熊的城市。一路上,他帶著一種姑息聽從著羽的安排,但是他想,那個存在於羽的頭腦中的金闋寺,一定是不存在的。但是他們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西覃山金闋寺,還找到了法嚴大師圓寂的禪堂。在這座塵封的禪堂里,燭龍細細找尋著法嚴大師的痕迹,老方丈說,法嚴大師圓寂時呈卧佛狀。燭龍從心裡欽佩大師的品格,卻深知自己無法做「圓廣」。他只能是燭龍,遠古的火神。在這樣的暗夜裡,他只想燒盡自己,燒盡自己也許能為前方的路帶來一絲光亮。他澎漲的血在這清冷的禪堂里慢慢冷卻了,他想,所有的人都躲起來了,但是必須有一個人,這個人要站出來,為剛剛發生的事件承擔責任。不然,那可怕的後果將會漫延下去,沒有止境。羽跪在法嚴大師圓寂的禪床前,再次點燃香火。羽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大師,保佑燭龍吧,不管他做沒做過您的弟子,他是個好人,保佑他躲過這一劫吧。羽剛剛說完,就有一陣風突然颳起,吹滅了所有的香火。羽驚呆了,羽站起來說我們走吧,兆頭不好呢。但是燭龍不肯。燭龍說明天吧,明天再走也不遲。羽輕輕嘆了一聲就在燭龍的身旁坐下來。燭龍把她攬進懷裡,燭龍的眼睛里忽然劃過一絲笑意:那個夢我記起來了。我走進偏殿的時候,正好有一束黃昏的光線從廊檐下斜斜地照過來,我看到一個瘦瘦的女孩,女孩在黃昏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好象有冰雪融化的液體慢慢從她的前額滴落下來。那個女孩,就是你。羽說,燭龍,謝謝你還記得。當時,有一根犀利的針從遙遠的地方刺向我的肌膚。第一滴血,因為太濃艷而成了黑色。燭龍說他記得,那個瘦弱的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叫喊一聲。她的隱忍極大地刺激了他心深處的什麼,他想用那根犀利的針,來試探她的身體是否真實。羽說當時法嚴用棉花輕輕蘸干她背脊上的血珠,聲音既威嚴又溫和:「姑娘,我知道你很痛,現在你全身的皮膚都綳得太緊,我無法繼續做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你松馳,讓這個年輕人幫助你吧,只有他的參與,才能讓你得到世界上最美麗的紋身。」燭龍說是的,我知道自己無法違抗法嚴,我別無選擇。我真的沒想到你會流那麼多的血,我覺得自己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法嚴的精雕細刻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這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兩個小時。我的汗和你的血溶在一起,我心裡在流淚。你心裡的淚並沒有能瞞過我,羽說。我從一開始就發現,你是有來歷的,於是我才接受了你。燭龍說,後來我也接過師傅的工具,躍躍欲試地想做點什麼,但又無從下手。你轉身平靜地看著我,指指胸前:『來吧,留一點紀念。』當時天色已經全黑了,月光照射進來。我用一生中最專註的三十分鐘,在你的胸前精心刺成了兩朵梅花。羽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轉悠:你真的想起來了燭龍,你全都想起來了,你每刺一針,都有汗水從我身上流下來,把滲出的新鮮血珠沖洗乾淨。在全部完成的時候,你癱在地上,嘆了一口氣說:『我是永遠追不上大師的了。』燭龍的神情反而越來越從容:「後來法嚴慢慢地說了一句話,他說『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美的紋身,也是這個世界的奇迹和珍品。以後我永遠不會再做了。姑娘,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兩個人默默地在黑暗裡擁抱在一起。這個塵封的舊禪房使他們充滿激情。現在已經沒有血也沒有淚了,一切都乾乾淨淨從容不迫。帶著一點枯澹的美,洗盡鉛華,棄絕色彩,完全是一種生命的意志。。再沒有比這種感覺更好的了。燭龍輕輕撫摸著羽,羽的皮膚依然是陶器一般的光滑,冰涼,那兩粒小小的梅花正在慢慢變成暗青色。這個奇妙的女孩成了女人,在一個平庸的世界里,她真的能這麼奇妙下去嗎?他讓她有些僵硬的身體在他的雙手中復活,他觸碰到那兩朵小梅花,她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這種過於強烈的反應把他嚇了一跳,卻挑起了他更強烈的**,他開始捏羽的**,暗青色的梅花捏成了深紅色,象是馬上要擠出鮮血來似的。看到羽半是痛苦半是陶醉地甩動那一頭長發,燭龍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而羽,似乎比他還要瘋狂,她象條魚一樣在他身旁遊動,一開始那種僵硬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消失之後羽就感到了自己身體的存在,原來被冰凍多年的身體依然是真實的,它瘋狂地需要另一個身體的交合,她覺得自己全身的汁液潮水般地涌了出來,那是解凍后的春潮,不可抵擋。但是突然,他在一個關鍵的步驟上停了下來,他腦門兒上的青筋暴烈地跳動,他抱著雙膝,把頭深埋在雙腿中間。「羽,原諒我,不行。」羽從暈眩中一下子清醒:「什麼?你說什麼?」燭龍再不說一句話,他象一頭被圍獵的野獸一樣低低地吼了起來,那天夜裡,金闋寺所有的僧人都聽見禪房裡壓抑著的野獸的吼聲。快到天亮羽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睡得很沉。羽是被射進來的太陽光耀醒的,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發現燭龍已經不見了。她惶惶不安地轉了一會兒,然後看到燭龍留下的一張紙條:「羽,我走了。不管怎樣,我想應當有人出來承擔責任。別找我,後會有期。」羽看到自己的雙手慢慢變得蒼白,所有的脈管都在跳,越跳越快。羽茫然地搜索著,想找出一點點證物,僅僅是想證明,昨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後來羽真的發現了一點東西,就在燭龍躺過的地方,顯然是他不小心從衣兜里掉出來的,那是個小瓶子,好象是什麼葯,羽打開了,裡面還塞著一小團紙。「燭龍: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把這種病傳染給了你,托小弟把這瓶葯帶給你,望你按時吃藥,早日恢復健康。──一妻:小桃5、20。羽把這張條子反覆看了三遍,每看一遍都覺得有一把三棱刀在剮著自己的胸口。為了抑制疼痛她把身體蜷縮起來。她用雙手拔著自己的頭髮,可奇怪的是眼眶燒得滾燙,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來。羽迎著大風奔跑。在西覃山上,太陽光直射下來,耀得人眼痛。羽就是在風和太陽下發現那片碑林的。那片碑林,好象是一夜之間出現的。那是漫山遍野的碑林。所有的石碑都是灰色的,象是布滿陰霾的天空。羽注意到所有的碑上都沒有碑文,沒有名字。漫山遍野一望無際的無字碑!多少年之後羽回憶起來,依然心悸。那是羽心中的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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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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