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11)

碑林(11)

在那個春末夏初的時節,是羊羊把我給救了。多少年之後母親還說,羊羊是我們家的福星,要是沒有羊羊,我早完了。那年的六一兒童節,幼兒園老師通知所有的家長,把孩子接走。當時的那場風潮,已經風起雲湧。我接回了羊羊就被羊羊看得牢牢的,哪也不準去,只有邵阿姨來的那個晚上我出去了一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與十多年前的那個寒冷的4月,並不一樣。那個4月,隱忍、悲愴、卻又明亮、單純,那時的眼淚,是單純的眼淚,可現在,已經多了很多複雜的成份。一種制度可以把人變得虛假起來,複雜起來,使全民都戴上假面,假面戴長了,就和皮肉長在了一起。只有把心中**與實際做出來的事這兩個焦點永不重疊的人,才會獲得社會觀眾的鼓掌。「永恆的女兒」受到了「老母」窒息而無法盛開,在一個巨大的園圃中,只准一種東西生長,至於那些靠自己努力茁壯生長出來的花朵,卻非但不被欣賞,還隨時有被踏平的危險。這是一種集體涅磐。我悲傷地想,自己最後的驕傲已經不復存在了。過去,我還曾經是自己身體的主人,我把自己的初戀給了心愛的人,和他生了一個孩子,可我到底沒拗過「老母」,我嫁了人,而這個人是我根本不愛的!我嫁他的唯一原因,是要擺脫自己單身母親的尷尬處境。而以一己之身去換取「安身」的行徑,不過是一種娼妓的行為,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交易,即使只與一人在合法的形式下進行,也無法改變事情的本質。我再也沒法忘記,過門兒的那一天,我走進京郊那個小院兒,空氣里軟軟地泄出**的味兒,院子里滿都是粘乎乎的長絲,每根絲上都掛著四五個蟲子,也有蛹,硬幫幫的有小棗核那麼大。有兩條老絲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面,那絲瓜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條瓜蔓和黑褐色的皮都脆裂得象是一觸即潰,裡面露出些灰乎乎的干瓤子,被灰塵和蛛網裹著,使它們不至於墜落。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阿全後邊,躲過一條條倒掛的蟲子。後來她捅破了一個蛹,裡面流出一股薑黃色的液體,我急忙把手放在樹榦上抹抹,卻抹出一手密密麻麻的小黑蟲。家裡陳設都很舊,所有的傢俱都象生了層銹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來的色兒。只有床是新的,喜氣洋洋地閃著大紅大綠。婆婆一陣兒風似的迎出來。婆婆的眼睛又小又亮,三角形地隱沒在混混沌沌的兩團黑暈中,鼻子嘴巴都是驚人地大,鼻子旁邊有一顆挺大的肉疣,一笑,兩個顴骨上的肉便擠出,露出兩排堅實的三角形牙齒。我注意到婆婆的胸平得可疑,於是我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聳的胸脯收起來。公公高大健壯,臉上的血象是特別多,連腦門兒都是絳紅的,公公很喜歡清嗓子,每說一句話就咳一聲,然後中氣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東屋裡還有一位老太太,足有90歲了,是婆婆的媽。婆婆讓我叫她太婆。那間屋子光線很暗,掛著厚厚的窗帘,我聞見一股捂溲了的酸白菜的味兒,我看見太婆床上的被子攤著,露出半隻熱水袋,蒸騰著熱氣。太婆正從一隻結著厚厚油垢的老式沙鍋里舀肘子吃。和煦的一道光射進來,照見無數小飛蟲,灰塵似的下落。沙鍋里燉著一隻極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悶住下面的白湯。太婆癟著嘴,一點一點地抿著那稀爛的美味,每抿一下,鐵青色的牙床就變成了醬紫色,肥濃的湯汁順著牙巴骨淌下來,在她的腳邊匯成了一個油汪汪的小湖泊,許多蟲子都在舔那湯汁,那些蟲子肥得再也飛不動啦。太婆響亮地咂吧著嘴,同時放著一個個怒氣沖沖的屁。我忍不住噁心,去踩那些蟲子,卻被太婆推了一把。「它又沒有冒犯你,你為啥要滅它?造孽喲!……」太婆和婆婆長得很象。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臉,想必原先還生著同樣的三角形牙齒,但現在只剩了兩排光禿禿的牙床,翕動時挺象一盤石碾子,就連衣裳也相象,婆婆穿著件寬寬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樣寬鬆的黑大襟褂子。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麼偏愛黑色,特別是今天這喜日子。我美麗的彩格毛衣上留下了五個油指印。當晚,我和阿全睡得很遲。我覺得自己一夜也沒睡踏實,好象剛剛打了個盹,便恍惚覺得,有一隻啄木鳥在篤篤地敲著一棵老樹,一下,又一下,我堵起耳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終於啄木鳥的聲音漸大,大到象敲定音鼓,老樹發出腐朽的空空聲,那聲音漫入腦髓,刺激得我的耳朵如同觸角般豎起來。天色還暗,可那瘋狂的聲音的確存在,並且房門已經在搖晃了。「阿全,開門哪!」終於聽出是婆婆的聲音!我和阿全瘋了似的穿衣裳。阿全強睜著眼去開門,竟忘了我還沒來得及穿外衣,大門洞開,我的兩隻手象忽然脫了臼似的,怎麼也系不上扣子了。只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閃,尖刀似的在我只穿內衣的胸脯上狠狠劃了一道。「都幾點了,還不起床?太婆要等著孫媳婦做早飯哩!」婆婆的面色象是打了臘,眼皮沉甸甸地搭拉下來,小小的三角眼裡凝結著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公公的笑意也不見了,一口口地吐著白痰。太婆灰著臉坐在裡屋,不耐煩地敲著飯碗,誰也沒看我,但我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在這扇洞開的大門前,我覺得自己被撕剝得一絲不掛,我必須要在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裳,可我覺得,自己身上正在結著厚厚的一層痂,變成殼,我想起院子里倒掛著的那些蟲蛹,驚惶起來。「按照我們家鄉的風俗,過門兒第二天就是新媳婦了,不能總象作客似的哩!」吃罷早飯,三位老人呈品字形排列坐在飯桌旁,另一面是牆,婆婆拿出兩個紅紙包,給我們一人一個,「好啦,這也是圖個吉利,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家的人啦,這可是定錢,明年我們是要抱孫子的,記住了?」那時,三個老人還不知道我有孩子。應當感謝阿全,在孩子問題上他千方百計地替我打掩護,直到最後再也沒有退路了,阿全橫下一條心對家裡人說了話,阿全說經檢查他有病不生孩子,這消息如晴天霹靂把三個老人都震暈了──阿全是三代單傳的獨子。阿全一看效果達到了,就把漂亮聰明的羊羊領了去。老人們這才知道獨子娶了個二婚頭,可生米煮成熟飯,孫子雖不是自己嫡親的,到底比沒有孫子強,也就只好忍了。我是在母親來了第五個電話之後才決定回家的。那是兩天以後的早晨。我簡單吃了早點,把羊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放在自行車後座上,剛上了馬路我便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昨天還很熱鬧的街市一下子冷清了。騎到環線路口的時候,有一輛被燒毀的車,正仰躺著,絕望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冒出一縷縷焦灼的煙。羊羊伸出小手問:「媽媽,大汽車怎麼了?」我沒有回答,我覺得全身的血忽然涌了上來,衝撞得我心口一陣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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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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