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10)

碑林(10)

對於若木來說,80年代末最大的事情莫過於交通大學建校一百年的慶典了。很多當年的同學都要回來參加慶祝活動,香港的,台灣的,最讓她興奮的,是邵芬妮也要回來,和她的先生吳天行一起回來,吳天行,過去也是管(2)的同學,一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在班裡默默無聞的,卻憑了他的溫存和執著,竟然獨佔了花魁。若木把邵芬妮那封簡短的信看了又看,然後,念給玄溟和陸塵聽。玄溟已經是99歲的老人,頭腦依然很清楚。邵芬妮的信讓玄溟覺得恍同隔世。老太太想起在喬家坳炒月餅餡子的往事,為了女兒的婚事她用心良苦,但是結果卻並不那麼美好。邵芬妮夫婦來京的那一天是6月2日,兒童節的第二天。陸家的三位老人都在家裡等著,門鈴一響,若木第一個走到門口,和邵芬妮擁抱在一起。四十幾年了,昔日的美人已經成了地道的老太太,但是依然顯得優雅:湖水色的夾綢旗袍外罩一件本色剔花馬甲,頭髮已經完全白了,蓬蓬鬆鬆地環抱著那張曾經美麗的臉,臉上多了一副精緻的玳瑁鏡,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講了兩三句話就轉向玄溟,只叫了一聲「伯母」就哽住了──幾個人的淚水都湧出來,連陸塵也是淚水滂沱。芬妮帶來許許多多的禮物,依然一副歉疚的樣子,好象欠了陸家許多。落座吃茶的時候,芬妮含淚對玄溟說:「伯母,四十幾年了,一直想著您老人家的月餅餡子,那一次若不是你老人家和若木姐,我那個身體怕是過不了30歲的。可現在,我們都是70歲的人了,你老人家明年就是百歲高齡了,還這麼健康,真真是積德行善修來的呀。……」說著,大家又唏噓不已,唯若木聽了這話,沉吟不語,想著當初叫那個比利時大夫為芬妮看病,分明是另有用意,但卻歪打正著,救了芬妮一命,而自己跟陸塵結婚,夫妻吵嘴吵了40年,並沒有什麼幸福可言,可見冥冥之中,報應不爽。這麼想著,心裡便鬱郁的,因此扯開話題說:「只是不知道湘怡姐的消息。」一聽湘怡的名字,芬妮便哽咽起來,吳天行在一旁搶著說:「湘怡姐患糖尿病,已於前年去世了。」聽了這話別人還可,玄溟的老淚直流下來,口裡說:「湘怡那孩子,和我最對心思,只說這次能見到她,沒想到,她倒走到前頭去了。」陸塵看看芬妮又要落淚,岔開話題說:「孟靜倒是好好的,就住在隔壁,已經當了外婆了──小外孫子很好玩的。已經通知了她,晚飯過來一起吃。」芬妮這才開顏一笑:「她是班裡最年輕的,如今也當外婆了,可見我們都老成了什麼樣!」話題自然又轉到孩子身上,知道芬妮家的第三輩人也都不少了,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四個外孫女,興興旺旺的一大家人。若木也拿來自己家的象冊指給芬妮看:「這是陸綾,現在在外地教書,陸簫,考上碩士生了,陸羽,還在給人家做臨時工,家裡最讓人操心的,就是她。……這是我的外孫女,老大的女兒,現在在上高中呢……」一語未了,正好韻兒推門進來,艷裝靚服,讓人眼前一亮,見了芬妮天行,很乖巧地叫一聲爺爺奶奶,芬妮喜歡得拉著她的手說:「好孩子,這麼漂亮,把我那幾個孫子孫女都比下去了!在哪個學校念書?」韻兒怔了一怔,連忙回答:「就在附近的外院附中。……奶奶是從香港來的?香港有意思嗎?」芬妮笑了,急忙把一大包禮物塞給她,芬妮說香港好不好,將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到奶奶那去,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韻兒聽了,拿著禮物,歡天喜地走了。到了晚飯時候,越發熱鬧起來,先是簫和寧,然後又是孟靜夫婦來了。孟靜抓了芬妮的手,兩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芬妮問:「女兒和外孫子怎麼沒來?」孟靜說:「說好了來的,誰知道呢,你不知道我這個女兒,讓我操多大的心!」於是大家上桌,簫做的菜,陸塵和寧打下手,先端出八個冷盤,都是最家常的,有芥茉鴨掌,煮青豆,花生米,熗黃瓜,白斬雞,小蔥拌豆腐,蒜泥白肉,夫妻肺片,芬妮一樣嘗了一口,說:「個個都好,很象當年伯母的手藝。我還記著當年伯母做的鴨子湯,總和天行說什麼時候再嘗一口才好!」大家都笑,若木說:「就知道你饞鴨湯喝,陸塵已經預備下了,只不知道有沒有姆媽做的好吃。」綾是在上熱菜的時候走進家門的。綾顯得憔悴和難看,綾的樣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但是綾卻裝出快樂的樣子。那種強裝的快樂讓人覺得非常難受。天行驚訝地看著綾:「這就是那個用產鉗夾出來的孩子?」芬妮急忙用手肘碰他,玄溟說:「事情過去多少年了,說說也不妨事的。那時候她媽三天三夜生不下她,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都說是不行了,是我拉著她外公到觀音廟還願,磕了兩百個響頭,把額角都磕破了,觀音還真的顯靈了,那個比利時大夫還記得吧,已經回國了的,忽然又返回來了,親自接生,用產鉗把孩子弄出來了,這些事,不能不信的。」若木瞟了母親一眼:「又成了你的功勞了?孩子是你磕頭磕出來的?」幸好玄溟的耳朵已經聾了八成,並不曾聽見,自顧自地說下去:「可是我後來沒有還願,觀音菩薩她老人家生了氣,就把我那個小外孫子收走啦……可憐那孩子還不到一歲……」一語未了,若木把自己筷子一放,扭頭就回了房間。陸塵可憐巴巴地看著芬妮:「你看見了,我們這個家幾十年如一日,老節目了,讓誰受得了?!」芬妮留又不是,走又不是,只好勸道:「誰家都是一樣。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兩人對視了一下,都把頭低了,似乎同時想起來過去的事情。陸塵看著白髮蒼蒼的芬妮想,世上的事情原是可以這樣,又可以那樣的,年輕時候還是幼稚,總想著這輩子要是不跟芬妮結婚,就當和尚,可實際上呢,娶了誰嫁了誰不是一樣過,怎麼樣過不是一輩子呢,想到這裡,心也寒了,止不住就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裡有塊壘似的東西在郁集著,動一下,就隱隱地痛。芬妮第一眼看到陸塵的時候幾乎沒認出他來。芬妮想,假如在大街上遇上,肯定會擦肩而過的。當年那麼風度翩翩的陸塵成了個乾瘦的老頭,他那麼瘦,就象是身體有什麼病,而且,他好象已經不會笑了,就是笑,也象是苦笑,那種笑讓人心疼。芬妮真的無法想象陸塵這些年的生活,但是她猜得出來,象他這麼清高自負的人,是絕對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的。社會和家庭雙面的夾擊把他壓癟了,所以他才這麼瘦。孟靜就把芬妮拉到一邊,低聲說:「你不曉得的,這是若木姐的一塊心病,她40歲那年本來生了一個兒子,可後來死了,是非正常死亡。」「怎麼講?」「是被人悶死的!」「什麼?是誰?」「若木姐的小女兒陸羽。那丫頭從小就怪得很。這麼大了也不嫁人,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一天到晚拉著我那個傻丫頭,作古作怪的,早晚要弄出事情來!」芬妮細細一想,越發覺得吃驚:「要死啦,怎麼能把自己的親弟弟弄死呢?」「一點都不錯,是老太太親口告訴我的,把若木姐氣了個死!她們母女到現在都不說話呢!」芬妮天行說好說歹地把若木勸了出來,若木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你們都看見了,我在這個家,算個什麼東西,誰想剌叨就剌叨一頓,她老人家都99了,嘴上還這麼硬朗,早晚要把我們先妨死,然後她才病老歸西呢!」芬妮聽著這話不象回事,急忙岔過去了,幸好玄溟不曾聽見。於是芬妮天行起身告辭,就在這時,羽回來了。羽是最後一個回家的。羽又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她是接到父親的信才回來的,父親說,羽,2號你一定要回來,你邵阿姨和吳叔叔從香港來參加校慶,他們都是爸爸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一定要回來見一見。……羽從小就聽過關於邵芬妮的陳年故事,對於父親當年的這位老情人充滿了好奇。羽回來了,仍象平時一樣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不修邊幅的樣子,她一眼就看見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她和她想象的邵芬妮太不一樣了,很難想象那張臉曾經美麗過,女人沒有愛,就會失去美麗的,羽想。可是世界上真正能夠遭遇愛情的,又有幾人呢?芬妮是個率真的人,不會裝假的。聽了羽的故事後再見到羽,臉上的表情就不那麼自然,芬妮臉上僵硬恐懼的表情立即傳染給了羽,羽想,她們已經說過我了,她們已經把陳年舊事告訴給她了──多少年了,每每羽這樣想起的時候,就有一種自暴自棄的頹喪。把臉弄髒!把臉弄髒!羽的興奮立即滑落成了一種對抗,她不再顯出對邵芬妮的絲毫興趣,而是把臉轉過去,和簫聊天。芬妮在最初的訝異過去之後,暗想這個女孩真是奇怪啊,這樣斯斯文文的一個女孩,怎麼會幹出那種兇殘的事呢?一定是搞錯了,搞錯了!可是在那個女孩眼裡,分明有一種強硬的、和她的年齡閱歷完全不符的神情,是天生就有的,還是故意裝出來的?芬妮害怕冷場,急忙說:「三個姑娘,一個比一個漂亮,二女婿也很氣派,不知大女婿在哪裡工作?怎麼沒一起回來呢?」聽了芬妮的話,大家才想起,綾有好長時間沒吭氣了。綾不停地吃著,似乎想用食物使自己內心安定下來。綾已經塌陷的臘黃的腮幫隨著咀嚼而伸縮著,好象已經失去了彈性。綾抬起頭怔怔地看著,好象對於芬妮的問話半天都沒反映過來。「真的呢,王中怎麼沒來?是工作忙?」若木似乎已有了不祥的預感,於是急忙給綾遞話。但是綾過去的伶俐好象都離她而去,綾看著芬妮獃獃地說:「我們離婚了。」陸塵象是沒聽懂她的話:「你說什麼?!」「我──們──離──婚──了!」綾忽然大聲地吼叫起來,然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嚎哭。飯桌上的人都變成了臘象,僵住了。良久,韻兒尖叫的聲音直衝天花板:「你們快看啊,看太姥姥怎麼了?!」玄溟歪在了那裡,有一絲涎水從嘴角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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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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