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5)

碑林(5)

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簫有著與亞丹相反的苦惱。如果說亞丹是一片沃土,那麼簫就是鹽鹼地。亞丹的痛苦在簫看來,簡直是難以言傳的幸福。簫想,假如上帝能賜給她一個孩子,那麼就是受煉獄之苦,她也願意。但是簫一生也沒有得到孩子。如今的簫已經年近五十,住在歐洲的一個中等城市裡。那個城市很美,到處都是街心花園、鴿子、青銅雕象和哥特式、羅可可式、巴羅克式或者拜占庭式的教堂。得了雙學位的簫在這裡大材小用,只開了一間作坊式的小公司,為人印名片。日子還過得去,但是生活得平淡。簫長期和一位捷克作家同居,自從看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之後簫就對捷克作家充滿了好感。那位作家看上去足有六十歲了,臉上的皺紋已經變成了深深的肉棱,但是食慾很好,尤其喜歡吃中國菜。他可以坐在城市中心的中餐館里,吃上整整一盆燉肉。但無論他怎樣吃,他的肩胛骨都那麼尖刻地把寬大的風衣支棱起來,象是卡通片里的反面人物。他常常穿著這件寬大的風衣和簫一起到城市中心廣場,去看中午十二點的打鐘──那巨大的圓形鐘盤在秒針與分針重疊著指向十二的時候,會突然啟開一扇門,裡面有十二個奇形怪狀的人物魚貫走出,有一個乾瘦的老頭會舉起木棰,把鐘聲敲得山響。中心廣場在那一刻,永遠都會站滿了人,統統仰起臉,看著世界上這個絕無僅有的表演。那時,作家就會摟著他的中國情人,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仰頭觀看。每一天都象是第一次。如果碰上有風的季節,那件寬大的風衣就會被風吹得高高揚起,把簫整個遮擋住。簫在那種時候總會感覺到一絲蒼涼──身在異鄉為異客的蒼涼。簫的愛情結束於八十年代中期。遲到的愛情使簫變得象小姑娘那麼任性。有一回,已經很晚了,簫讓室友把華叫來,一定要華陪她去學校的英語角。簫的學校是有名的「巨無霸」,而英語角和簫的宿舍又正好是個大對角,那長長的斜線可以成為她和華的漫步的路線,他們可以盡情地傾談,在夜色的掩蓋下,還可以有一些溫柔與浪漫。簫很為自己的設計感動。但是實施起來,卻並不那麼容易──華無論如何不肯陪她去英語角。華說,太晚了,不好。但這樣的理由照簫看來,完全是借口。簫哭了,哭得很痛,華安慰她,卻始終不答應她。簫忽然感到,在她與華的愛情經歷中,一切都是由華來控制的,進展的快慢,情緒的高低,感情的深淺,而華就象一座固若金湯的城堡,假如他不肯開城門,那麼就是簫領了千軍萬馬,也休想攻克。愛情的主動權,完全在華的手中。簫從來沒覺得自己如此軟弱,如此笨拙,如此不滿足,而不滿足的結果又加快了惡性循環,就象安娜與渥倫斯基的古老遊戲那樣。那時簫已經看到這件事的悲劇結局了。但是簫絕不想認輸。簫魂不守舍,簫拚命地打扮自己,簫不惜重金去買進口化妝品,簫盡量使自己經歷過革命時代的聲音變得溫柔甜美,簫對著鏡子練習小姑娘那樣的笑,簫在課堂上擺出些奇異的姿勢,簫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簫丟三落四錯誤百出,簫緊張得不會笑了,簫抹上與自己的年齡與膚色完全不相配的鮮紅唇膏。但是簫這一切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了。簫的努力與華對她的期望,南轅北轍。簫變成了祥林嫂。簫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結果讓羽遭了難。簫唯一的聽眾只能是羽。一到周末,家裡人都看電視的時候,簫便潛入羽的房間,輕輕關上房門,躺在羽的床上,然後向羽敲一敲床邊。羽的腦袋條件反射似的漲大起來,但是羽除了躺在姐姐身邊聽她嘮叨之外別無選擇。羽走向簫,就象走向地獄,羽只能想,這是我的姐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簫的愛情鳥無可挽回地飛走了。簫強烈地感覺到,她一生只有這一次真愛。她付出了千百倍努力,身心疲憊。傾訴,是簫唯一的指望,唯一的渲泄渠道。傾訴可以使她郁集心中數月乃至幾十年的沉痾,消散殆盡。在這裡我們注意到傾訴這個詞,這個對於某一類人特別是某一類女人的幸福用語。它美妙絕倫不可言喻。它可以洗滌心靈排泄污物重新變得澄明而有力量,但是它必須有對象,就象一種改變了方式的口淫,在假想的對象面前,永遠無法施展。但問題是傾訴的對象,或者說是傾訴的被動語態的承受者,必須具有超人的忍耐與堅強。必須具有包羅萬象容納百川的胸懷和氣量。倘若不是這樣就麻煩了。傾訴的對象將象被動吸煙者那樣被迫吸入大量的尼古丁毒素,接受傾訴者排泄的大量心靈污物與垃圾,特別是當他(她)出於某種道義必須巍然不動地承受、而他(她)的神經又不那麼堅強的時候,麻煩就會出得很大。而當傾訴者不巧又是個作家的時候,那簡直就是災難了。他(她)會將心裡積鬱的全部語言垃圾與思想污垢,甩給讀者。他(她)喋喋不休地嘮叨著早晨如何起床如何到超市買了一雙鞋子試穿的時候覺得還可以回來再一穿覺得小了,到底去換還是不去,還是先換一雙薄一點的襪子試試吧,換襪子的時候無意中發現自己的腳板上長了雞眼。為了挖去這個雞眼他(她)先後用了剪子刀子最後又用指甲刀。讀者需要和他(她)一起體驗使用剪子刀子指甲刀挖雞眼的全部過程。幸好亞丹不是這樣的作家。在1985年春末夏初季節的電腦紅娘戀愛角,簫和亞丹相遇了。那座城市率先出現的電腦紅娘,引導著整整一代的潮流。複製的時代或許從那時起便宣告開始了。「大齡」男女青年魚貫而來,把資料輸入然後等著輸出,輸入與輸出就這樣在中國大地上普及。姓名性別年齡籍貫身高體重毛重凈重,就這樣成為了一個人的代碼。一個人的全部硬體和軟體就這樣輸入電腦之中,變成供另一個人選擇的信息。這是多麼美好多麼快捷啊,簡直太現代了。中國的現代化與電腦時代,實在是從電腦紅娘開始的。電腦把一切人都變得平等。亞丹的名字,那時在文學界已經盡人皆知,但在這裡,卻與潑皮牛二三八十三點二百五毫無二致,所有的名字都進入了那個巨大的機器,然後已經過了正常婚嫁年齡的男女青年們虔誠地排著隊,默默祈禱著有一份好運氣從天而降。簫在希望欄中寫著:希望對方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人品正直,本科學歷,興趣愛好廣,身高在米以上,身體健康,年齡不要超過40歲。而在介紹自己的時候則寫道:本人出身高知家庭,本科學歷,容貌端麗,性格溫和,身高,喜歡讀書,擅長烹調。而亞丹的要求則只有一條:希望對方對孩子好。對自己的介紹也很簡單:33歲,身體健康,身高。一般幹部家庭。喜愛文學。簫和亞丹幾乎是同時解決了婚姻問題,而且是按照她們本人的要求解決的。簫找的那個身高米,相貌堂堂,知識分子家庭,和簫同歲,最重要的,是他的興趣愛好非常廣泛,廣泛得讓簫目不暇接。最突出的愛好是攝影。簫的丈夫寧能把荷葉上的露珠拍出生命來,變成一粒粒小小的珠胎,閃著金,閃著銀。簫喜出望外,象疼愛孩子一樣疼愛和她同齡的寧,象只老母雞一樣,把寧護在自己張開的翅膀之下,為他啄食,為他暖窩,簫一天忙到晚,覺得很充實。而寧也給了她許多回報:總是把自己掙來的錢如數交給她,歸她支配,在所有朋友和熟人面前都做出溫順胡羊的樣子,對簫表現出唯命是從,最讓簫滿意的,是他為她拍了許多美麗的照片。相貌並不十分出眾的簫在寧的膠片里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女。聽從寧的勸告,簫留起長發,在後面用一個大卡子別起來,寧親自動手為簫化妝,寧把簫的臉設計成一個抑鬱的美人,然後讓她穿上翹肩西服,緊身長褲,手持一把檀香扇,斜倚在陽台的欄杆上。正是這幅照片上了1986年的掛歷,在暗房裡做舊的效果使簫看起來很象是三十年代上海小洋樓里住的某位少奶奶,恰恰暗合了京城遺老遺少們的懷舊情緒。於是城市中心的一批中年婦女紛紛仿效起來,不管裡面穿什麼,外面一律都套上一件舊式西服,訪親問友的時候,也個個不忘了帶把扇子,談天的時候一搖一搖,把香水或香粉的味道潛移默化地發散出去。而亞丹的婚姻經歷卻完全不同。亞丹的電腦紅娘為她帶來了一個矮個子的夫君阿全。亞丹大喜過望,因為阿全是那麼愛她的兒子,確切地說是她和燭龍的兒子。儘管住在郊區的阿全的家不是那麼令人滿意,亞丹還是接受了這樁婚姻。亞丹的心全在兒子身上,她固執地想,她有著燭龍的血脈,總有一天會與燭龍團聚的,就象當時印度電影里的那種大團圓結局似的,那時燭龍一定會被她感動得熱淚盈眶。一想起這些,她就被自己的高尚感動了,她甚至有些可憐阿全,覺得對阿全來講,這一切太不公平了,她一定要盡全力給他補償。但是婚後不久她便發現,需要補償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她自己──阿全患有頑固的陽萎症,屬於先天不足的那種類型,很難治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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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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