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4)

碑林(4)

亞丹變得很醜。許多年後,朋友們看亞丹當年的照片,都說:「原來你年輕時候這麼美啊?」亞丹變醜的原因主要在於她失眠一個月之後出現了大大的黑眼眶,那個黑眼眶使她本來大而美的眼睛變得象熊貓一樣。其次的原因在於她懷了孕。就是中央噴泉的那個夜晚,她處女的初夜便受了孕。以後屢屢的事實證明,亞丹是那種極其肥沃的女人,男人一碰就要懷孕,假如不是計劃生育,亞丹一定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英雄母親。早孕的反應使亞丹吐得昏天黑地,孟靜蒼白著臉問:「是誰?到底是誰?!」亞丹咬緊牙關不吭氣。孟靜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那個圓廣!」女人的直覺都準確得驚人,亞丹聽見圓廣兩個字的時候,嘴角邊甚至劃過一縷微笑。看見那點笑意孟靜的心都快碎了。孟靜疼愛亞丹的方式以一個耳光顯示出來,孟靜把亞丹打得摔在了地上,然後自己狠狠地抽起了耳光,雖然哭,卻不敢大聲嚎啕。正處在更年期的孟靜無法忍受女兒的荒唐,她使勁揪自己的頭髮,披頭散髮滿屋亂撞,一直鬧到半夜,才算在老頭的脈脈溫情中入睡。第二天一早,她就排隊去買甲魚,當她兩手血腥兩眼發直地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時候,亞丹怕極了,但是母親的臉上好象忽然有了得意之色,母親說:「他們家也不安生,羽又住院了,剛才我聽見若木和陸塵在吵。」陸家的災難一直是孟靜的興奮劑。但是關於羽再次住院的消息卻成了亞丹的災難──亞丹沒法兒去看她,即使是面對自己最好的朋友,亞丹也不願意暴露自己這時的形象。孕婦──這個對她來講本來是遙不可及的概念一下子進入她的身體,強迫她接受。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在部級機關工作的亞丹,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懷孕了,她唯一的辦法,只有撒謊。四個月之後,亞丹再不能撒謊了。整個交通大學都知道,孟靜的女兒懷孕了。還沒結婚就懷孕了。玄溟拐著小腳排隊買菜的時候,聽見前後左右都在討論著這件事。「看看孟靜家的姑娘,身子都顯形了,還不知道是誰幹的,把她媽氣個死!」「姑娘大了就是操心吶,還是你們家好,都是兒子!」「你看你看,她還出來了,那不是嗎?兩個大奶!」「那丫頭本來奶就大,那是肉奶,將來喂不了孩子的!……」亞丹這時已經走到玄溟的身旁,叫了一聲「奶奶」,玄溟說,你要買什麼菜告訴我好了,我給你帶回去。亞丹把十塊錢塞給玄溟說,奶奶,我只要一點瘦肉餡,說罷轉身就走。她聽見背後的老太太們在說:「屁股可夠大的,象是要生姑娘!」「哪啊,後頭比前頭小多了,還是生兒子!……」亞丹走進自己家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個人了。她一頭趴在床上,哭得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單位要好的同事來,說是領導本來想提她做部長秘書的,這下徹底告吹了。亞丹不吃不喝,面如黃臘,從此窩在家裡再不出門。孟靜到處求人,終於找到一位產科大夫,答應了做引產,因為那時已經將近五月,流產是不可能了。可是亞丹用水果刀對著手腕,死也不去。亞丹只說了一句「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暈厥了。孟靜看著姑娘活不過去,也就不顧面子了。只得好吃好喝伺候著,可亞丹什麼都不吃。五個月的時候去做了一次B超,說是個男孩,孟靜慘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做B超回來,繼父趕著亞丹說,有個人來看她,叫什麼「燭龍」,很怪的名字。孟靜看見亞丹聽到那個名字身子就發起抖來,眼睛里飛快地射出一種奇亮的光,又熄滅了,好象燒過的殞石似的。幾個月來亞丹已經死去了的臉一下子復活了,那張臉抽動了幾下,伴著一聲嚎哭,眼淚就重重地砸下來。孟靜想,是了。就是他了。這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原來他叫燭龍。亞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痛哭不已。母親在外面敲門說,好孩子,別哭了,懷孕的時候,哭不得的。可亞丹哪裡聽得進去。亞丹心裡全是燭龍,她那麼想他,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愛他。可她下定決心不見他。她死也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醜樣兒。她想象著也許自己生出孩子之後會死掉,那時燭龍會來看她,燭龍會懂得她,為了生出他的孩子,她死去了,而且,連一句話都沒有。燭龍會肝腸寸斷,就象她現在這樣子。她想象著燭龍的悲傷,心裡似乎好過了些,晚飯的時候,喝了一碗母親特意為她煲的百合粥。她喝完一碗又添一碗,吃個沒完沒了,從此她總是吃得很多。孟靜又驚又喜,天天給女兒換著樣兒的吃,亞丹一天比一天長胖,下巴雙了好幾層,人都變形了,但亞丹絲毫沒有節食的念頭,她一天吃六頓,晚上還要吃夜宵。她常常把腿翹得高高的看電視,邊看邊吃些巧克力、曲奇餅乾、浪味鮮之類的甜食。臨產前一個星期,亞丹睡過午覺起來吃點心,看見窗外有個男人正向自己家裡走來。那男人寬肩細腰長腿,走起路來微微晃動著肩膀,是亞丹最喜歡的那種男性體形。亞丹還沒看清他的臉,僅僅憑他的步態就認出,那是燭龍。一股巨大的驚喜湧向她的喉嚨,她咽了口氣,淚水一下子冒了出來,她趴在窗上,貪婪地看著他,他仍然是那種匆匆忙忙的樣子,目不邪視,她心裡所有的情感都在這一剎那調動了出來,她覺得胎兒在狠狠地踢著她的肚子,難道這小東西也認出了他的爸爸?坐在沙發上織毛衣的孟靜一把拽住亞丹:「是他?」沒等亞丹回答,她已經走到門口,亞丹踉蹌著向大門撲去,用整個身子擋著母親:「媽媽,告訴他我不在家。」孟靜撇一下嘴:「咦,這倒是怪了!你不是成天在想他嗎?我倒是想問問這個王八蛋,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馬上要做父親了!」亞丹的臉和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要是你敢說一個字,我們就再不是母女了!」孟靜悲哀地看著女兒。亞丹的臉和聲音都使她一下子想起七年前,在問起誰是「圓廣」的時候,亞丹說:「你要是敢把他賣了,這輩子都別想再讓我叫你一聲媽!」天吶,這個什麼燭龍,一定就是那個圓廣!不過改了個名字罷了。孟靜的猜測再次證明了女人直覺的驚人準確。她恨死了這個圓廣或者燭龍,是他把女兒生生地奪走了,把那麼好的孩子,害了。好命苦啊,怎麼生出這樣烈性的女兒,這孩子,到底中了什麼邪?!孟靜的眼圈紅了,她難得流一回淚,可是為了女兒的事,她幾乎夜夜躲在被窩裡哭。真是報應啊,當年她為了天成,不也是象中了邪一樣地死去活來么?可是,天成是好人,是老實溫厚的人,而這個天殺的什麼燭龍,什麼圓廣,完完全全是個混蛋啊!亞丹當時反而十分沉著。她和母親對視著,毫無相讓的意思。她知道,只要她堅定,母親就自然退縮了。當時她的肚子,已經大得怕人,而且不象一般孕婦那麼下墜,而是往上翹著,毫不誇張地說,她肚子的頂峰就是個小桌面,就是放一杯橘子水也掉不下來的。現在這個大肚子橫在她和母親中間,如同楚河漢界,讓母親無法越界一步。從孟靜和亞丹的故事中,我們似乎可以發現,經驗只屬於經驗者自己。經驗是無法傳授的,哪怕是最親近的人,最值得敬仰的聖者。但可悲的是,經驗就象是一條界限,只要是越界,就再也回不到初始狀態了。這是個悖論,是人類永遠無法解決的悖論。假如經驗可以傳授,一切就簡單得多了。孟靜可以對亞丹說,對於單戀的人來說,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得不到愛的回報的,也許有一時感動了對方,對方會做出一點反應,但那決不是愛。而對方作出的回報越大,你受的傷痛也就越深。愛是不能勉強的,而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是從他(她)的胎衣中掙脫出來的那一刻就決定了的,那是血液里的東西,非常神秘,難以言傳。最終屈服的當然是孟靜。孟靜打開門,盡量從容地對著那個男人說:「亞丹不在家。她最近很忙,你不必再來找她了。」而此時,亞丹正站在大門的背後,哭得喘不上氣來。也許是過分緊張和激動了,亞丹的宮縮開始比預產期提前了十天。在待產室,有四個女人在呻吟著,大夫不停地測著她們的宮縮強度,大夫訓斥著亞丹旁邊的那個姑娘:「你小點聲叫好不好,你看看人家,」大夫向著亞丹一指,「宮縮強度那麼強也沒象你這麼邪乎,也沒要求打杜冷丁!」但是大夫哪裡知道,亞丹心裡的痛壓倒了她宮縮的疼痛,她在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再也見不到燭龍了。到了產床上,亞丹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個小牲口,大夫們熟練地把她全身的衣裳扒光,然後蓋上一條洗得發黃了的床單。她赤身**,毫無反抗能力地聽任擺布。她的兩隻腳,分別嵌入兩個鐵圈中,兩條腿於是張得大大的,她全身的體毛早已被颳得乾乾淨淨,就等待宰割了。一位大夫喊著,宮口已經開到十指了,你使勁啊!她於是使出全身的勁,但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宮縮減小了。大夫們開始換班吃飯。亞丹躺在產床上,大張著腿,走來走去的大夫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大腿的中間,有的還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掰來掰去。亞丹被羞愧燒灼得幾乎死去,嚴格地說,她還是個姑娘,她不過只有一次性的經驗,而僅僅是這一次,便使她成為了母親,可她既沒有做母親的準備更沒有做母親的名份,她總覺得自己還是昨天的那個姑娘,一點也沒變,可在這裡,殘酷的事實就擺在面前──在別人眼裡,在大夫眼裡,她不過是個要生孩子的女人,和那些農村老娘們,和那些雌牲口一樣毫無二致──她真的不是人了,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她的潛意識裡,揮之不去,一想起來心裡就鮮血迸流。亞丹在那個產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是那位產科主治醫,因為是醫學界的泰斗,當時正在為自然分娩還是剖腹產更科學這一題目與另一位泰斗激烈論爭著,她是堅決主張自然分娩的,當然希望亞丹能夠咬牙配合,吸引器、側切……只要不是剖腹,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看起來毫無用處。泰斗的汗一滴一滴地滲出來,在第三天的黃昏,眼看亞丹的兩頰已經在塌陷的時候,泰斗忽然發現,原來生不出來的原因是正常胎位變成了枕后位,泰斗笑了,她毫不猶豫地把戴著橡皮手套的手伸入亞丹的產道,轉動胎位,她伸進去的時候猝不及防,突然的不可忍受的劇痛撬開了亞丹緊咬著的嘴唇,從她的牙縫裡迸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叫,把一直守在外面過道上昏昏欲睡的孟靜一下子驚醒了。孟靜瘋了似的往裡沖,嘴裡叫著:「殺人了!你們把我的姑娘殺死了!……」走廊里所有的產婦家屬都涌到門口,助產士和護士長高舉著戴橡皮手套的血跡斑斑的手去划門栓堵槍眼,正在一片大亂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生了」,但是並沒有嬰兒的啼哭,孟靜幾乎暈了過去:「我的外孫子!我的外孫子也完了!……」孟靜的外孫子並沒有完。那個胖孩子好好的,不過是因為宮內折騰的時間太長,窒息了幾分鐘而已。第三天,亞丹從昏迷中醒來,正趕上嬰兒的平車推進產房,護士把一個嬰兒放在亞丹的枕邊,護士說你看看吧,你這個小傢伙真夠經折騰的,什麼事兒沒有!接著亞丹就看見在她的枕邊,驀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嚴嚴實實地裹在襁褓里,平頭整臉兒的,表情平靜,儼然就象是已經滿月了的孩子。那鼻子,那嘴,那眉眼,那臉蛋兒,活脫兒就是燭龍的,那簡直就是袖珍的一個燭龍!亞丹笑了,亞丹笑著對那小人兒說了一聲:「你好」,然後她的眼淚就迷迷朦朦地擋在了眼前,把那個小人兒遮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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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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