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6)

碑林(6)

我們在敘述這個家族的成年女性的時候,似乎把韻兒遺忘了。但是韻兒在遺忘中毫不含糊地長成了一個少女。一個地地道道的16歲花季的少女。前面我們已經講過,韻兒很美。韻兒十二、三歲的時候就超過了母親,姨姨和外婆,直追曾外祖母玄溟。而這時,韻兒已經遠遠超過青年時代的玄溟。韻兒的美,是一種絕谷孤音式的美麗,是誰也無法言美的紅酒,美得十分高遠,有著濃烈的氣息,聞一聞,就要醉。成年女性們為著自己的生活而煩惱苦悶勞碌奔波的時候,忽略了那個女孩的成長,在她們看來,女孩好象是一夜之間長起來的。女孩突然長得比她們還高,她們不能不注意她了。女孩眩目的美晃得她們目瞪口呆。就連一向不大關心孩子們的若木也暗暗地吃了一驚。若木看著韻兒梳頭的時候就想,這孩子怎麼象是從畫上走下來的?韻兒看見外婆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就甜甜地叫了一聲:「外婆。」但是性喜猜疑的若木並沒有被這一聲所迷惑,若木固執地盯著外孫女,終於發現,韻兒正偷著使那支絳色的唇膏。若木淡淡地說一聲:「韻兒,你過來。」韻兒表情明亮地走了過來。若木輕聲說:「才多大的姑娘,怎麼就用化妝品呢?不怕把你那嫩臉蛋畫壞了?」韻兒甜甜地一笑:「外婆放心,不過用了一點唇膏,臉上並沒有抹什麼。」若木又細細地看了一回,才叮囑說:「現在外頭亂,出去要當心,姑娘家,不要太漂亮了。」韻兒笑嘻嘻地連連點頭,走出去了。韻兒走出去就換了一件絲綢的連衣裙,是母親的大披肩改的,茜紅色,上面起珠灰的蘭草,越發襯出韻兒雪白的膚色。韻兒對著穿衣鏡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實在沒有什麼毛病可挑,才放心地出了家門。韻兒自小離開了母親,凡事自己做得主,比起幾個姨姨,韻兒有另式另樣的聰明,這些,陸家的長輩都知道。但是他們萬萬想不到的是,韻兒其實沒考上高中,16歲的韻兒做了一家大飯店的服務小姐,已經拿到兩個月工資了。那座大飯店座落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鬧市區,距那個著名的廣場只有咫尺之遙。韻兒在前台就能看見廣場的石碑。那座高聳的石碑,在韻兒眼裡,不過是一道可有可無的風景。姨姨們那一代的神聖感,在韻兒這裡已經死滅了。韻兒心裡沒有神,沒有規則,只有自己。韻兒很清楚自己可以修改任何法則,用自己的智慧。韻兒在修改法則的過程中沒有恐懼,只有成功的快感或者失敗的遺憾。韻兒用了十六年的時間耳聞目睹著長輩們的悲歡,這些悲歡在她眼裡,似乎都是不值得的。她想,如果換了她,一切都會變得很簡單。最讓她不明白的一個人,自然是羽。「小姨就是太較真兒了。」有一次若木和她談起羽的時候,她這麼淡淡地說。照她看來,羽所有的痛苦和怪僻都不可思議,羽心裡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在韻兒眼裡,完全是一個零。韻兒在這座飯店工作不過只有兩個月,便已經建立起很多的關係,每天晚上,韻兒下班之後,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男人,開著各種檔次的車子,來接她,去各種娛樂的場所,韻兒的生活很充實,她樂此不疲。對於她來說,男人們不過是些道具,在生活舞台上用得著的,僅僅是用得著而已。眼下,就有個男人,一個叫做山口的日本男人,在戀著她。山口差不多一天來一次。山口很大氣,總是把大把大把的錢塞給她。在1989年的情人節那天,日本的著名化妝品推銷商山口洋次,開著凌志、捧著玫瑰花來接韻兒,叫飯店的眾小姐們好不羨慕。──那時,還不大時興送花,即使送,也不過是悄沒聲息的一支玫瑰,哪有象山口這樣,氣氣派派地送了來,紅白黃三色足有上百朵玫瑰,不但小姐們羨慕,連經理領班們也一律咋舌呢。何況日本男人山口還很酷。一個很酷的36歲的男人,眉毛濃濃的,下巴颳得鐵青,他很喜歡用下巴輕輕地蹭韻兒嬌嫩的腦門兒,一副憐香惜玉的樣子。情人節的節目安排很妥貼。先到傑姆西餐廳吃飯。點了古法拿破崙西冷牛扒配黑胡椒汁,精選芭菲鵝肝沙拉,紅海鮮貝目司配帝國大蝦,德克撒斯BBQ熏烤乳豬,墨西哥極品燒烤以及威尼斯濃菜湯、傑姆聖代甜品。韻兒生平第一次在這種高級西餐館用餐,明亮的水晶吊燈下,有穿燕尾服系領結的侍者穿梭似的侍候著,個個都很帥。韻兒感覺到一種快感,那快感遠非是一般物質享受可以帶來的,它應當叫做:身份。對於身份這個詞,韻兒極其陌生卻又極其看重,之所以看重是因為懂得。韻兒當然是在大飯店裡懂得這個道理的。有錢的人很多,有身份的人卻寥若晨星,這就是轉型時代的真理。韻兒立志做一個又有錢又有身份的人,而且,要趁著還年輕。韻兒根本看不起母親和姨姨們的生活方式,那樣的窮日子,她韻兒連想也不要想,韻兒要開出一片新天地。天生麗質是多麼幸福啊,韻兒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美麗的價值,她已經看到這價值即將變成使用價值的曙光了,她不會放棄,永遠不會。後來去了咖啡苑。韻兒驚喜地看到山口遞到眼前的鋯石首飾,是SWAROGEM方晶鋯石項鏈和耳環,山口說,這個牌子在日本很走俏。韻兒暗暗欣賞著山口邊喝馬爹利邊談話的瀟洒樣子,山口的話在鋼琴的叮咚聲中時隱時現。韻兒驚訝著這個日本男人竟然有著這麼多關於女人的知識。「一會兒我們去迪廳,你要重新化一下妝,知道嗎?韻兒小姐?你這個妝基本成功,但是還有些值得商榷之處。譬如,在燈光下,你最好用橙色珠光胭脂,眼線應當使用墨綠色,刷黑色睫毛油,大紅唇彩加金色唇膏,另外你梳短髮,用嗜喱水塑一下才好。你現在的妝偏淡了一點,對嗎?」山口很殷勤地為韻兒對了一杯紅粉佳人,微微一笑:「別著急,一會兒我陪你先去我的公司,那裡有專門負責形象設計的小姐──肯定讓你今天晚上大出風頭。」韻兒抿了一口酒,不經意似的:「為什麼你要對我這麼好?」「這還用問嗎?為什麼我們會在情人節相聚呢?當然是因為──我們有情。」韻兒注意到山口說情這個字時,咬得很清楚,韻兒在美麗的紅燈綠酒中清晰地聽到並且感受到這個字,的確非同一般。她在心裡問自己,真的有愛情么?真的愛這個日本男人么?韻兒困惑著,微微低了頭,一雙眼睛在睫毛的掩護下閃爍如星,她瞥見山口的表情轉為嚴肅,嚴肅的山口對中國少女背誦了那麼一大篇名人名言,使少女愈加佩服了。「莎士比亞說,愛是一種甜蜜的痛苦;伊索說,為戀愛所征服的人總是無羞恥的;所羅門說,愛比死更堅強;柏拉圖說,愛情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病;西塞羅說,藍色象徵真實,黃色嫉妒,綠色拒絕,紅色無恥,白色純潔,黑色死亡,它們的融合色調就形成了愛的多彩多姿。……貴國有這麼一首詩韻兒小姐是否知道?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想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就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哈哈哈……」韻兒也跟著笑起來,問:「山口先生難道在中國念過書?」「不,我只是在日本念過兩年中文。知道我為什麼發音這麼標準嗎?」「為什麼?」「因為我很聰明。哈哈哈……」山口的笑聲使他的表情變得明亮。韻兒的心境也越來越好。她真的跟著山口去了公司,但是並沒有什麼負責形象設計的小姐。山口並沒有什麼意外的表情,只是微笑著把韻兒讓進自己的辦公室:「哦,我真該死,怎麼就忘了人家也要過情人節呢?」山口的語氣和手勢都令韻兒著迷。韻兒這個年齡的女孩,潛意識中總要崇拜些什麼,在沒有神沒有信仰的年月,唯一可以崇拜的,便是一個有錢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了。他比她大二十歲,這個年齡對於她有一種威懾,使她不能象對待同齡男孩那麼對待他,何況他是日本人,何況他還很有身份。山口的眼神越來越溫柔。山口說,坐下,女孩兒。讓我告訴你怎麼打扮。首先,你要化一個迪廳妝。你的鼻影和上眼皮要抹上金棕色,眼尾到眉尾的地方要用紫色銀粉壓下去,唇彩最好塗上冷調的冰紫色,指甲用金色的或者瑩光的,……山口拿出一套資生堂的化妝品,邊說邊「實踐」。韻兒看到鏡中的自己果然變了樣子。「秘訣就在眉毛和嘴唇之間,知道嗎,女孩兒?一個女人只有一張臉,多麼乏味,可是好來塢明星可以千百次地變臉。好來塢的大化妝師奧庫安說,一個化妝師如果只會平面地修飾一張臉,那麼只能得個及格分。奧庫安是個變臉大師,他把德米.莫爾變成克拉拉.鮑,把貓王的女兒莉莎.瑪麗變成瑪麗蓮.夢露,把伊莎貝拉.羅西里尼變成芭芭拉.史翠珊……這才叫真正的化妝!還有,」山口用手慢慢撫摸著韻兒的手臂,眼神變得痴迷,「你得記住,女人不光是臉,還有身體,身體比臉還重要,懂嗎?象你,有這麼美的腿,為什麼要穿長裙呢?你應當穿一條迷你裙,穿蓮青色透明長筒絲襪,你的胴部……知道什麼是胴部?就是女人身體最性感的部分,喏,包括胸,腰,臀,腰和臀都很美的了,就是胸部,稍稍有一點弱,」韻兒看見山口的臉越來越紅,手的動作越來越急,伴隨著越來越重的喘息,韻兒的心狂跳起來。不,不,韻兒在心裡拒絕。韻兒平時只是小打小鬧地利用男人,從來也沒想到要動真格的,她怕。憑她怎麼精明老練,到底只是個16歲的女孩,但是在山口面前,平時那一套保護自己的法子全沒了用場,中年男人那種濃重的氣息把她籠罩了,那種氣息撩撥起她暖昧不明的**。「你應當用泡沫墊胸罩,來增高你的**……」韻兒看見山口的手停留在她的胸部,山口靈活的手指在躍躍欲試地撫弄著她的鈕扣,剎那間,一種新鮮好奇的**把恐懼牢牢壓了下去,她想試試,她把自己想象成西方電影里的女主人公,這種角色感使她一下子輕鬆自然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上一章下一章

碑林(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