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3)

碑林(3)

羽沒能參加燭龍的婚禮。她病了,再次住進了醫院。燭龍娶了安小桃的消息使羽全身的傷口都迸裂了。羽既不能象亞丹那樣發泄式的痛哭,又不能象簫那樣沒完沒了地傾訴,羽缺乏一種宣洩的渠道,因此只能自己傷筋動骨。金烏把羽送到醫院的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外科主治醫生丹朱放下飯碗,為羽作了常規檢查。丹朱作檢查的時候金烏出去為羽買了飯,是羽最愛吃的八寶稀飯,還有涪陵榨菜和鳳尾魚。丹朱做檢查的時候就發現了羽胸前的梅花。外科醫生丹朱天性淡泊從來不愛一驚一怍,但儘管如此他心裡還是暗暗地吃了一驚。那畢竟還是八十年代初,千奇百怪的形態還沒有開始。在丹朱的眼裡,所有的女人脫了衣裳都是一樣的,就象所有的男人脫了衣裳都一樣似的。但是那兩朵小小的梅花使羽忽然脫穎而出──她和任何別的女人都不一樣!這引起了丹朱的好奇。丹朱的視線久久停留在羽的胸部,在他看到過的千百種女人中,這無疑是最美的**:小小的,裊娜而精緻。**上的兩小朵梅花,為她憑空添加了一種異域色彩。丹朱第一次在心裡追問女人的來歷,在羽張開時間不多的夢幻而雍懶的眼睛里,他找不到答案。外科醫生丹朱出生在一個醫學世家裡,父親是衛生部的高級官員,長征時期**的王牌醫生。但是在丹朱身上找不到半點革命的影子。丹朱非常實際,鑽研業務,對於政治和人都毫無興趣。來就診的男人女人在他眼裡,和實驗室的那些解剖**沒什麼兩樣,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病人的職業性的關心,這種關心雖然不帶任何感**彩,卻足以說明他是個好大夫了。丹朱的妻子也是搞醫的,在化驗室做化驗員。丹朱的一切都是按步就班的:在需要結婚的年齡,就由母親介紹了一位化驗員,那位姑娘在丹朱看來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差,於是他雖然不積極卻也不反對,姑娘倒是如火如荼的。他們一個月之後就結婚了──因為丹朱覺得談戀愛「耽誤時間」,而且,和誰結婚都差不多。與婚姻問題上的消極態度相反,丹朱對於他所從事的職業一往情深。他的外科手術做得非常漂亮,得到著名的J醫院的醫學泰斗們的一致肯定,於是便成為J醫院最年輕的主刀醫生。在沒有和羽相遇之前,丹朱覺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充實,沒有任何缺憾。我們常常忽略「相遇」這個詞。「相遇」這個詞實際上十分複雜。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談何容易啊!有的人一生只相遇了一次,卻終生不忘;有的人一輩子都生活在一起,卻永遠不曾「相遇」。丹朱與妻子結婚五年,從沒紅過臉,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是一對模範夫妻,但是丹朱心裡明白,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相遇。爭吵的夫妻是因為他們在思想的小徑上碰撞了,所以才爭吵,爭吵實際是一種相遇。按照慣例,丹朱在下班之前去看了看他的病人。他發現羽床頭柜上的吃食一點也沒動。丹朱問:「為什麼不吃飯?」丹朱問得很輕,但還是把羽嚇了一跳。羽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冥思幻想中。羽搖了搖頭。丹朱就嚴厲地說:「必須吃。不然明天手術你頂不下來。」羽說,她的胳膊抬不起來。丹朱就坐下來,用小勺給羽喂稀飯吃。羽非常不過意。但是她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時她才注意他的臉,他有一雙亮而大的眼睛,疃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種朦朧的藍灰色,雖然美,卻非常冷漠。他身材偏胖,但是因為個子非常高,因此並不難看,反而顯得魁偉。他永遠面無表情,說話的口氣象是在冷嘲熱諷,羽真的不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感受。羽覺得自己在他眼裡和一個什麼小牲口沒什麼兩樣,想到這個羽心裡就十分難過。我們猜想,羽實際上是個在心理上早慧,在生理上卻晚熟的姑娘。在她與丹朱相遇的那個年齡段,才是她真正的青春期。儘管她精神抑鬱身體不好,但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激情在心裡躁動著,渴望與人相撞。她從來沒有如此渴望得到別人的愛,哪怕是一點點,都會在她心裡燃起熊熊大火。眼前的這位醫生,對於她來講,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唯其如此,才充滿了一種神秘感。這位驕傲的醫生坐在她的床頭,一口一口地喂稀飯給她喝,而在一天之前,他們還不相識。她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很神秘。金烏在給羽登記的時候對丹朱說,她是羽的「表姐」。丹朱當然認得金烏那張臉。金烏是大明星。是在過去黑暗天空里碩果僅存的明星,報紙上永遠有關於金烏的報道,金烏的大彩照幾乎充斥了所有國內的畫報,連海外也有關於電影皇后金烏當了名模的消息。但是金烏那張美麗的化了妝的臉在丹朱面前等於一個零。丹朱並不欣賞這樣的女人,甚至有些天然的敵意。就象丹朱從來都不欣賞父親那代老革命一樣,提起他們,他嘴角上就會出現一絲譏諷的笑容:「他們不過是打著紅旗反紅旗。」他說。金烏說:「我很忙,希望你多費點心,好好照顧我的表妹。」他雖然點頭答應,心裡卻十分反感。他討厭金烏無意中流露出的那種居高臨下的表情。但是現在,在醫院的黃昏時分,來探視的親屬們都離去了,病人們也差不多都出去散步了,大夫們要下班了,病房裡很安靜,他這時才來得及清理自己的思想,面對著一個神情恍惚、顯然與世事格格不入的女孩,有一種深隧的、非常久遠的情緒纏繞著他,他忽然想和這個女孩子說話了。「你家裡人,明天都來不了嗎?」「金烏會來的。」「她明天有演出,可能來不了,剛才臨走時跟我講的。」「我家裡的人,並不知道我住院,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可是手術需要簽字。」「我自己簽好了。」「……那好。明天清早我就讓護士給你備皮。」「什麼叫備皮?」「你身上那麼多手術刀痕,不知道什麼是備皮?」「以前的手術,都是在我沒有知覺的情況下做的。我暈倒了,被人抬到手術室,全麻之後,就做了手術,就是這樣。」丹朱怔了一下,他忽然覺得,這個年輕的女病人很可憐。於是他把聲音放柔和了些。他說:「備皮,就是把體毛刮掉,護士會告訴你怎麼做的,不疼。關鍵是,你千萬別緊張。」丹朱喂完了一碗稀飯,就站起來往外走。他忽然聽見羽悄聲叫他。他回過頭,看見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問:「有事嗎?」羽說:「沒什麼事。……我只是……只是有點害怕……」他重新又走回來,這時房間里已經很暗了,他開了燈,燈光流瀉在羽的臉上,他忽然覺得,這張青裡帶黃的臉有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表情。他坐下來,他不敢走了。「我剛剛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就象真的一樣。我夢見自己變得很輕,升起來了,一直升到天花板上。我怕極了,就說,讓我下來吧,讓我下來,我一下子驚醒了,出了一頭冷汗,但是在我剛剛想著,幸好是夢的時候,我再一次升起來了,就這樣,反覆了三次,那種失重的感覺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這個夢告訴我什麼?大夫,你會釋夢嗎?」丹朱笑了,他難得一笑。他說:「我怎麼從來就沒做過夢?」多夢的羽和無夢的丹朱相遇了。命運註定他們相遇。他們是那種離得很遠很遠的人,基本上屬於兩個世界,相遇的概率極低,但是這種概率極低的相遇,註定會產生某種故事。第二天,羽在丹朱的口罩上端又看見了他的眼睛。這是羽第一次清醒地走上手術台,她覺得,手術室很大很大,廣闊無邊,而且,白得讓人心寒。有多久了,她害怕白色。童年時的那場茫茫大雪,少年時的大雪寒梅,都讓她從心裡往外冷,寒冷徹骨。現在她躺在手術床上,簌簌發抖,她的眼睛甚至能看見晃動著的床單,這時她聽見丹朱在說:「開始吧。」「開始」這個詞使她想起那部叫做《鐵窗問答》的戲劇。那個戲劇距離現在有好多年了。那個長了鬍子的導演對燭龍和亞丹說:「開始。」也是一間大房子里,站著燭龍和亞丹,但是周圍有很多人,他們是在表演。有那麼多的人,就在現場,就在身邊,可以為他們作證。而現在,她獨自一人,面對這個空無一人的舞台,白得讓人恐懼,她聽得見剪刀喀哧哧的聲音,卻找不到一個證人。她覺得自己面對這一片白色軟弱極了,就湧出了淚。淚水一旦湧出了眼眶就止不住了,糟糕的是她漸漸關不住自己的聲音,她失聲痛哭,哭聲撞在雪白的四壁上,好象加入了和聲。「你怎麼了?」她看見丹朱額頭上的汗珠,就命令自己收聲,但是沒有辦法,她的淚水完全不執行命令。護士長嚴厲地訓斥了:「你怎麼這麼嬌氣,一個小手術,打了那麼多麻藥,不會疼的,這麼大人了你哭什麼?干擾了大夫,手術做不好你自己負責!」護士長的訓斥更加大了哭聲,她哭得聲嘶力竭,使他不能不停下來了。「你怎麼了?疼?不舒服?害怕?……」他的汗一直滴到她的嘴裡。他的汗是冷冰冰的,完全沒有燭龍的那種熱力,但是他的汗的氣味很好聞,沒有男人身上那種難聞的味道,那是她幻想中的純正的橄欖油的氣味。他們的眼睛在瞬間相遇了。只是短短的幾秒鐘,他讀懂了她的眼淚。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放得柔和:「別緊張,馬上就好,馬上。你的朋友就在手術室外頭,一會兒看見你眼睛都哭紅了,算怎麼回事兒?那麼大手術你都挺過來了,還在乎這麼點兒小意思?好吧好吧,以後我再專門為你做皮護,好嗎?……」護士長驚奇地看著丹朱,她與丹朱醫生共事六年,她覺得丹朱把六年的話都攢到今天了。在她的印象里,丹朱是從不開口的,每天面對那麼多鮮血和死亡,丹朱早就修鍊得處變不驚了。很難有什麼使丹朱動容。那麼,這個姑娘一定是有某種來歷了。至少,她可能是丹朱的什麼親戚。護士長不敢怠慢了,她壓著怒火好言相勸,直到羽哭累了,沉沉地睡去。羽睡到半夜才醒來。並沒有什麼朋友。她發現自己換了病房。是一個小小的單間病房,有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床邊。「醒了?」丹朱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但是她看得出,他其實已經非常疲倦了。她縮著身體坐起來,上身的腋下那裡,裹著厚厚的繃帶,他給她披上上衣。她一點沒有為自己的**害羞,她看著他,哭過的眼睛很清澈。「你怎麼這麼愛哭?」他說話的口氣仍然淡淡的,但是她看到有一種溫柔的表情從他臉上一閃即逝,她的眼淚又要落下來了。「我哭起來很醜,是么?」他不說話。「……可我並不想讓你討厭我,我……我只不過是……」「你得學會戴上面具,那樣你的日子可能好過點。」她驚奇地看著他。「真的,你得戴上面具。並不是讓你有意作假,那不過是社會的人格面具,那也是遊戲規則的一種,都在社會上生活,你不能太個別。」她仍然不解地看著他。「這些常識,應當是你父母告訴你。對不起,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那麼,什麼時候可以摘下面具?」「對著你親人的時候,你才可以露出裸臉。」她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那麼現在呢?現在可以嗎?」他輕輕彎過一條胳膊,把她摟進自己的懷裡。他覺得他懷裡的姑娘柔若無骨,冰涼冰涼的,象一條冬眠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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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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