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2)

碑林(2)

燭龍並沒有能和亞丹結婚。多少年後認識他們兩人的都說,假如燭龍能與亞丹結婚,那麼兩個人的命運就會完全是兩樣了。改變燭龍命運的是一頓普通的晚飯。那天他回校遲了,晚飯已經開過,他正好手裡拿著一整月的工資(那時有一批帶工資上學的學生),就信步走出去,進了離學校很近的那家飯館。燭龍點了鍋貼和沙鍋白菜,還要了一小瓶二鍋頭。燭龍在等菜的時候,發現斜前方隔一個桌子對著自己坐著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新鮮的膚色和明亮的眼睛象浮在灰暗的調色板上的一道亮色,那種明亮完全是沒有經過污染的明亮,久居在都市裡的燭龍有很長時間沒見過這麼新鮮的顏色了。但那並不重要,最奇怪的是那個女孩面前擺著一大桌子菜。這個飯館,是那種所謂「豐儉由人」的飯館,燭龍吃的當然是最節儉的,可那個女孩,點的卻都是最貴的菜:油悶大蝦,焦熘里幾,芙蓉雞片,清蒸牛蛙……雖然多,那女孩的吃相卻很好,一點一點斯斯文文地吃著,就象是個公主,面對著一桌豐盛的筵席,挑揀著,有著很好的家教。燭龍覺得奇怪極了。我們現在和燭龍一起觀察著這個女孩。她濃黑的頭髮,粉嘟嘟的臉,一雙眼睛里就象是落進了一對星星,顴骨和下巴微微有點翹,睫毛長得象蝶須,落在顴骨上,陰影一片。這個長得象個洋娃娃似的美麗女孩,我們似曾相識,除了頭髮剪短了之外,她幾乎沒有變樣──她是安小桃,我們曾經在本書第五章里詳細描述過的。我們當然記得,安小桃是大盜安強和侍女梅花的女兒。但是我們可能永遠也猜測不到,安強是玄溟四姐玄湛的親生兒子。玄湛嫁給了一個姓安的捕快,是京城四大名捕之一,於是便有了安強。安強的血液成份里似乎父親的更多一些,從小便喜歡舞槍弄棒,練得一身好功夫,身手矯捷,風流倜儻。安強失蹤於22歲那年,新婚前夜。安強的失蹤差不多要了玄湛半條命。玄湛常對妹妹玄溟說:「兒女親事千萬不能強求,強兒想必是對這樁婚事不滿,才背井離鄉的走了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罷,垂淚不已。但是玄溟並沒有接受姐姐的教訓,前面我們已經講過,玄溟對於女兒若木兒子天成的嚴厲都是出了名的,玄溟的剛強直接導致了兒女的疲軟,是玄溟一手控制了若木的婚姻,但是,玄溟卻沒有從這樁婚姻中撈得半點好處。至於梅花,那個漂亮聰明的侍女,那個本來已經枯萎了的女人,是在嫁給安強之後才回黃轉綠的。安強的劫持給了她一個最好的逃脫方式。在與安強共同生活的漫長歲月里,梅花有了脫胎換骨般的改變。梅花的改變直接塑造了小桃。小桃自出生始接觸到的就是另一個梅花。再不是那個天真多情的女侍,新的梅花,成熟老道,靈氣四溢,並且很難為人所動。在小桃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象個獨行俠,而且,每次行動必有斬獲。小桃的心目中,母親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小桃從小就常常聽說「西覃山的梅姑」這樣的字眼,於是母親又在她心裡有了一層神秘。母親平時沉默寡言,從不刻意教誨認真規範,便形成小桃無拘無束的性格,在小桃的血液中,兼有父親的俠義放蕩和母親的聰慧靈逸,加上自小便從不拘泥於任何遊戲規則,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實在是一片天籟,特別是在母親病逝之後,小桃獨闖京城,更是放任自如,遊刃有餘,哪把一幫迂腐的京油子放在眼裡?得手兩回之後,小桃的膽子越發大了。這個吃著鍋貼白菜湯的青年學生,從一進來就引起她的注意。這學生的目光象兩把清水劍,既銳利又清澈,好象能把人一劍刺穿,卻又正氣凜然,讓心懷叵測的人多有畏懼。小桃來到此地已有兩年,自以為什麼人都見過,但這個年輕人的容貌行止,卻令她砰然心動。她從不壓抑自己,便隔著桌子招呼他過來同吃,他微微一笑拒絕了。她覺得他的態度恰到好處,便又想找話跟他說,但是他埋進白菜湯里,再不和她的眼光相撞了。眼看著他要吃完,小桃便急急地叫小姐買單。小桃叫買單的聲音底氣十足,但就在小姐拿來單據的時候,小桃忽然一聲驚叫,小桃叫著說看哪,你們這湯里有什麼?一個牙籤!你們對顧客還負不負責任?幸好我眼尖,要是吞下去了還有生命危險呢!把你們經理叫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小桃身上。燭龍驚訝地看著這個女孩,在眾目睽睽中泰然自若,在與經理「理論」的過程中據理力爭,說出話來有理有力有節,最後弄得經理無話可說,只好沮喪地說好吧,這頓飯錢就免了吧,小姐,請你高抬貴手,就別向消協申訴了。小桃這才轉怒為喜,對燭龍飛了一個得意中不無嬌媚的眼風,然後從容不迫地向門外走去。這時,鄰座的一位老人才咬著牙說:「這是飯蟲兒!是炸桌兒呢!──可惜了兒這麼漂亮一個閨女,這年頭的事兒真難說!」經理說:「我何嘗不知道她是炸桌兒?!可咱拿不出證據,就得吃虧!」燭龍也結了帳,走出去,在拐角處,趕上了小桃。小桃回眸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要跟出來。」燭龍一臉嚴肅地說:「我想弄清楚牙籤的事。」燭龍的嚴肅和語氣惹得小桃咯咯地笑起來。小桃說你真逗,我想知道你在哪兒工作?怎麼現在世界上還有這麼可愛的人呢?!燭龍的臉紅了一紅,燭龍在女孩子面前從來高高在上,因此從容不迫,但是現在突然有一個女孩,竟然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人來揶揄,這讓他覺得突然,更覺得刺激。燭龍說:「你沒覺得這麼做太掉價兒了嗎?」女孩笑得更厲害了:「天吶,什麼叫價兒?你一定是個大知識分子吧?告訴你,我不過是個小學生,高小沒畢業就插隊去了,還談得到什麼價兒?再說,你一個大知識分子吃白菜,我一個小學生吃宴席,咱倆的價兒到底誰低誰高?咯咯咯……」燭龍在慍怒之中被牢牢地吸引住了。他想探究這個女孩,窮盡她。三周之後,小桃和燭龍住到了一起,又過了三周,燭龍畢業分配到了郊區的201所,之後就閃電般地與小桃舉行了婚禮。燭龍的婚姻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燭龍在三個愛他的女孩中選擇了小桃,燭龍常常覺得自己對不起亞丹和羽,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當一個男人處在三個女人中間的時候,註定要得罪兩個女人。燭龍想,時間可以使她們慢慢淡忘。但是燭龍想不到的卻是,他根本不懂女人。這個被朋友稱為職業革命家的堂堂男子,在若干年後,他也沒能摸清他要「探究」的對象,而被「窮盡」的,恰恰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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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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