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1)

第九部分(1)

去玲姐家的路上,車載交通台播報:由於下雪,今日發生了多起交通事故。接着播報了堵塞的路段。我讓司機改道東單。經過東方廣場的東門時,我看見天橋上有人賣年畫,我讓司機停了停,說想買張年畫。往天橋走過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和許可佳在東方廣場吃迴轉壽司的那一天,許可佳站在天橋上喊我的情景。她遠遠地搖着手大喊:「小天!小天!」那樣子很像電視連續劇《東京愛情故事》裏的赤明莉香。當時我把這個聯想告訴了許可佳,許可佳有點得意地笑着,說赤明莉香正是她的偶像。那時候「東愛風暴」(娛樂記者如是說)已經過去了,但無數的中國少女把赤明莉香這個經典動作從電視屏幕上複製了下來,不時搬到她們的現實生活中去,甘願讓一個日本女明星的姿勢遮住本來面目。許可佳的本來面目是怎樣的?我後來反覆思考過這個問題,覺得這不像是一個真實的問題。人,也許並沒有什麼本來面目,人的自我像水一樣隨着瓶子的形狀而變化。許可佳正處在被人們的目光和語言雕刻的青春期,似乎很容易就被傳媒塑造了。這跟不久以前的我太相似了。這種相似導致我跟她的落差太小,這也許正是我和她交流困難的原因之一,至少是難以激起浪花的原因之一。到了玲姐家,我聽見玲姐正在浴室里洗澡。屋子裏剛剛收拾過一樣,到處乾乾淨淨的。電視矮柜上點了一柱印度香。香爐旁有幾本英語教材。走進卧室里看看,床上扔著玲姐的內衣。打開音響,是一首英文歌。這一切很熟悉,我卻有一種走錯了門的感覺,像不留神走進了一個陌生女子的家裏。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一點一點想起來了:我剛認識玲姐的時候,她已經參加了好幾個培訓班(幾乎什麼班火暴她就參加什麼班),其中就有英語。我第一次來玲姐家,就看見過這幾本英語教材,而且就擺放在現在擺放的這個位置。擱下了很久的英語教材怎麼又翻出來了?這個疑問像香爐里升起的煙縷,繚繞了一會兒,消失了。我敲了敲浴室的門,告訴玲姐我來了。玲姐答應了一聲,說她馬上就出來,接着問我出門的時候,告訴母親我上哪兒去了沒有。我想了想,說沒有,不過她好像知道。玲姐說:「她知道?那她說什麼沒有啊?」我又想了想,還是說沒有。玲姐打開門出來了,穿着一套幾個星期前我為她買的新衣服。她這兒扯扯,那兒拽拽,好像有點不合身一樣。她問我:「你媽媽不會找到我這兒來吧?」我說:「怎麼會?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玲姐說:「就是因為你不怕,我才怕啊。想想那天在烤鴨店裏,其實我怕得要命。」我說:「你不用擔心,我媽找不着你這兒的。」玲姐說:「萬一她讓許可佳帶她來怎麼辦?」我笑了,覺得玲姐像變了個人似的。跟烤鴨店的舉止一比,她這會兒簡直像個膽小莫名的小女生。原來她一直是強撐著的,我心裏湧起一股要保護她的衝動。我把她攬到懷裏,輕聲安慰着她,說許可佳即使帶着我媽媽來了也沒關係,我們又沒做什麼違法的壞事。玲姐搖搖頭,說:「我說不過你,可我就是擔心叫她們知道了。這兩天真是擔心得要命。要是問起來,你可一定不要承認啊。」我又笑了。有點想問問她,她現在跟老易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話到嘴邊,卻談起了許可佳。我告訴玲姐,今天許可佳向我母親打聽我們家的表親關係,我母親跟許可佳編了個挺複雜的故事。我問要不要我跟她講一遍。她搖搖頭說不用。想了想,又說:「本來你們家的那些表親,我還是很有興趣聽一聽的,可這會兒一提起這個就心煩。作孽作孽,我們真是難為你媽了。」我說:「先不要忙着內疚吧,等你嫁給了我,給我媽當兒媳婦,多孝順一點,也就補上了。」玲姐從我懷裏掙脫出來,說:「又亂說開了。」「這怎麼又是亂說呢?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你在老易那裏住了一個晚上,就這樣,不會是真要嫁給老易吧?」「我不會嫁給他的。他這人太好了。」「這樣啊,好的,好的。那你跟他說好了沒有?」「以後再說吧。」「又是以後,以後。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他,總得有個清楚明白的說法吧?」「你不要着急好不好?用不了多久,我想我會給你一個說法的。」我問具體什麼時候。玲姐想了想,說:「夏天吧,最遲兒童節。」一絲隱隱的不安又像印度香的香煙一樣飄散在空氣里。這麼長時間,天知道會發生多少事。即使是像有一些日子那樣,來上一段冷戰,也夠讓人受的。拖得太長,對她對我都不好。我覺得應該給她一點壓力,讓她早點敲定。我有點誇張地搖著頭,說我覺得最好提前,最好在她生日之前。「4月19號。到了這一天,你要是不給個說法,我就當你是古時候的淑女了,什麼那個搖頭不算點頭算的。然後向所有的人宣佈。」玲姐望了我好幾秒鐘,說:「怎麼搞得像最後通碟似的。」我說:「隨你怎麼理解,反正到了這一天,就不要怪我了。」她又望了我幾秒鐘,說:「好吧,我盡量爭取在這以前告訴你吧。」閑扯了幾句,玲姐讓我去洗個澡,要我換上一套她為我買的新衣服。脫衣服的時候,我聽見她打電話給一家餐廳叫送餐。等我出來,發現她已經把我買的年畫貼上了,屋子裏頓時有了一點過年的喜氣。還發現她把棋具擺在了茶几上。我和玲姐有很久沒有下過圍棋了。最後一次下棋,是在懷柔山中的湖邊。她白衣勝雪,坐在湖邊一棵大槐樹下。在她旁邊,一隻野鴨子從水裏爬上來,搖搖晃晃走進草叢中,一趴下就睡著了。湖邊很靜謐,幾乎能聽見野鴨子的心跳。我摸出一枚棋子撫弄著,一邊回想着玲姐那天下棋的樣子,一邊隨手把棋子敲在棋盤上。棋盤上落下十幾顆棋子后,我才發現這正是我跟玲姐那天下的一局。那天我沒有讓子,且執黑先行。佈局是從天元開始的。也許應該說,一種情愛語言是從宇宙深處開始的。她緊緊跟隨着我,對天元的棋子飛掛了一手,像輕輕拉起了我的一隻手。舞蹈就這樣從棋盤的中心開始了。雙方基本上放棄了爭城奪地的勝負心,思考着怎麼在黑白棋形的變化中保持住微妙的平衡。默契在不知不覺中建立起來了,共同目標是終局和棋,誰也不戰勝誰。從棋理上來說,這一盤幾乎是「反圍棋」。一方有了失誤,另一方就絞盡腦汁把對方失誤的那一手變成妙手。一方有了妙手,另一方就想出相應的妙手讓對方的妙手更光彩奪目。風起,金黃細碎的槐花緩緩落在身上,落在棋盤上。我和玲姐不時伸手把槐花從棋盤上拈出來。喜悅在湖光中緩緩流淌。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玲姐,以前不曾有、將來也不會有人像我們這樣下圍棋。我一點一點回憶著後來的每一步,越到後來越困難。有時候要想好幾分鐘,才能往棋盤上落下一顆棋子。玲姐微笑着望着我,眼眶有些濕潤。見我復盤艱難,她托著腮跟我一起想。不一會兒,我看見她額頭上有了汗水。我讓她不要想了。她搖搖頭,不肯從熾熱的思索中抽身而退。她把汗蹭在我肩膀上后,繼續回想着。這是一局沒下完的棋。因為啞巴農婦鑽進草叢裏捉那隻正在打瞌睡的野鴨子時,野鴨子突然掙紮起來,呱呱的鳴叫聲嘶啞悚人。我和玲姐終於回憶到被中斷的地方。玲姐走到我對面坐下,說:「咱們接着下完吧?」我說:「好啊。」心裏馬上泛起了在湖邊中斷的喜悅。但下了幾手后,卻感覺到棋盤上生出了一股涼氣,挨着這幾手白棋的黑棋,彷彿都在微微顫動,試圖遠遠逃離。再看看全局,那股涼氣已經改變了整個棋勢,一直波及到棋盤的最邊緣。每一顆都在掙扎,都在呼喊救援。從前親密相依的黑白子此時看起來,都像是在貼身肉博。如果以勝負來論的話,黑棋幾乎大勢已去。要想挽回來保持平衡,好像不是我的功力能辦到的事。我懸在棋盤上方的那顆黑子久久無法降落,我收回手,吃驚地望着玲姐。玲姐面無表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天玲姐是要借下棋來決定自己是否悄悄出國。出國的念頭她早就有了,真正變得清晰起來,是去年11月下旬我跟她在床上長時間交手辯論的那個晚上。但此後,她一直下不了決心。用她自己後來的話說,「我給結結實實地卡住了,動彈不得,無法自拔。」於是想出了這麼一套不完全聽天由命的決斷程序。決定用這套程序來決斷自己的未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後來我有點懷疑她在作出這個決定時的精神狀態,隨即又打消了自己的懷疑。在這樣的問題上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這本身就是卡住她的一個原因。她總得給自己找個出口,不管用什麼方法。選擇這套程序,不能說這不是一種選擇。程序稍稍有點複雜:首先在棋盤上分出黑白輸贏,然後再用從道士手裏買來的棋子猜黑白決定輸贏的意義。具體地說,假如白棋獲勝,則由執黑棋的我來猜她手中的棋子是黑是白。再假如我猜對了她手中棋子的顏色,則那種顏色代表不出國;猜錯,則她手中棋子的顏色代表出國。反之亦然:假如黑棋獲勝,則由執白棋的她來猜我手中的棋子是黑是白。再假如她猜對了我手中棋子的顏色,則那種顏色代表不出國;猜錯,則我手中棋子的顏色代表出國。不考慮和棋情況,排列組合一共8種,出國和不出國的可能性各佔一半。這天我不知道玲姐心裏是這麼一番打算,吃驚了幾秒鐘,又掙扎著走了幾步。後來,我覺得她可能是要在平手的情況下贏我一局,以後好取笑我。我就嘿嘿地笑着認輸了。但我認輸后,沒從玲姐臉上看出什麼高興的表情。她的臉色甚至可以說有點凝重。她叫我跟她一起去陽台上的蒲團上盤腿靜坐了一會兒。十幾分鐘后,她取出了從道士那裏買來的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我問:「你又要猜這個玩呀?」她說:「這回不是鬧着玩,你可要用心猜。」她雙手捧著兩枚棋子,像作輯似的搖了三下,然後一手抓一枚。左手握拳向前,伸到我面前,右手藏在身後,有點緊張地看着我。我想都不想,就對她說:「黑色。」她打開手心一看,果然是黑色。我笑起來了。她也笑起來了。我看見她眼睛裏有淚光閃動,說:「瞧你,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她抹抹淚,說:「真是的,我怎麼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這麼好的大節,這樣可不好。真是對不起。」我說:「怎麼又認真起來了?也好,你身上又多了一種認真之美。」玲姐笑了笑,沒說話。吃過年飯後,我們在一起呆了幾個小時。有好幾次我把頭擱在玲姐懷中差點睡著了。這天我特別疲乏虛弱,本來想在這裏過夜,後來想到母親會盤問,十二點之前我還是下樓打車回家了。初三,許可佳上門拜年。許可佳告訴我母親,說頭天玲姐上她家裏拜年來了,她問玲姐記不記得什麼姑什麼姨時,玲姐說,記不得了。許可佳嘻嘻地笑,對母親說:「那些姑啊姨啊,她居然一個也記不得,她比您年輕十歲多吧,記性怎麼這樣差呢?還是您記性好。」母親臉紅了,打岔罵我,罵我那幾天把她氣糊塗了,那些姑啊姨啊記錯了幾個興許也是有的,她那一輩的表親實在太多了。然後罵我不該把耳環弄丟了,拉起許可佳的手,要去逛街。這天我父母和許可佳一直到快吃晚飯時才回來。到處都在打折,我父母買了不少東西準備帶回去送人。三個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讓我下樓接他們。一進屋許可佳就讓我看看她的左耳,接着把右耳轉過來給我看,我看見了母親給她買的一對耳環,隨口誇了幾句。買耳環的錢本來是要給我壓歲的,年三十晚上母親拿出來在我手心裏拍了一下,又收回去了,然後將用途告訴了我。當時我笑了笑,說:「那你再來一下。」我母親居然真的在我手心裏又拍了一下。晚飯後送許可佳下樓,從五樓到一樓,我和許可佳一句話也沒有說。耳朵里灌滿了下樓的腳步聲,還有零星爆炸的炮竹聲。走到門洞口,許可佳讓我別送了,我說沒事,送她出小區我也可以順便在小區里散散步。許可佳說:「你要散步等我走了再去好不好?我總覺得你要告訴我什麼壞消息一樣。小天,要是有壞消息,這會兒你千萬別說,讓我自己慢慢弄明白。」說完,轉身走進了雪地里。她的話忽然在我胸中產生了回聲,每個字都讓我有點惆悵,這是我們交往中很少見的事。寒風撲面,傍晚的雪地上,她的背影顯得那樣孤單柔弱,我心裏怦怦地跳了兩下。我叫了一聲:「許可佳。」許可佳回頭望了望我,像赤明莉香一樣搖了搖手,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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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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