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5)

第八部分(5)

許可佳臉上的笑容像塑料花,真正的她就躲在塑料花後面觀察我。她的目光像要穿透我一樣,讓我渾身不自在。她能從我臉上看出什麼呢?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正在往下沉,不可能知道我的大腦里正翻滾著玲姐跟老易在一起的種種情景。許可佳後來去了我母親住的房間,跟我母親說說笑笑的。有幾分鐘,我聽見許可佳一個勁地問玲姐是我們家什麼表親。起先,母親說他們那一輩人的表親多得數不清,不想具體說。接着拗不過許可佳的纏問,母親就在我和玲姐之間編排了七大姑八大姨,其中,一個姑一個姨死去了多年。我暗暗吃驚,慶幸母親問我玲姐是哪門子表姐時,我沒有編故事騙她。一個多月後,許可佳去我的家鄉小城旅遊了一次,順道打聽和查證了一下我家的表親。當許可佳坐着小船,沿着血脈的河網尋找那些通向玲姐的表親時,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斷流的地方。她兩手空空回來了。這是后話。這天目睹母親被逼說謊的一幕,我心裏真是慚愧和煩惱不已。我真想走過去對許可佳說,我和玲姐不是表親關係,那又怎麼了,知道了這個要幹什麼。但一想到許可佳沒什麼錯也挺可憐的,再想到我曾答應過玲姐要在外人面前保持表弟身份,我又開不了這個口。許可佳的父親是玲姐的上司,玲姐非常在意自己在單位里的形象。不到不得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不應該撕破這一層薄紗。突然,許可佳在母親房間里大哭起來了。我走過去,看見許可佳趴在母親懷裏哭得渾身發抖。我問母親怎麼了,母親說:「不知道,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也可能是因為你不肯去她家裏吃年飯的事?她告訴過我,說她父親罵她真賤,還罵她媽媽真賤。你看你做了什麼好事!」我有點相信了,從灶王節開始,許可佳就經常問我什麼時候去她家裏吃年飯,我都是胡亂找一些理由搪塞她。我知道她家裏的年飯因為我一天天拖下來了,並影響了她家親戚朋友安排年飯的次序。我有點內疚,擰了條熱毛巾遞給許可佳。許可佳擦乾了臉,把她家裏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昨天晚上,許可佳的母親問許可佳的父親,能不能請我父母和我一起吃年飯。許可佳的父親起先看報紙不說話,後來突然跳起來,一邊撕報紙一邊大罵。聽到這裏,我心裏格登響了一下,覺得這件事不像是真的,即使是真的,許可佳也不是為這件事大哭。不過不管怎樣,事情都應該是因我而起。可我也沒什麼辦法。我又給許可佳擰了一次熱毛巾,除了擰熱毛巾,好像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母親把我拉到一邊,問:「要不你還是去吃餐飯吧?不就是一餐飯嘛,你又不是沒去吃過。」我直搖頭,對母親說:「現在我更不能去了。」母親說:「要不你不去,我跟你爸爸去?」我說:「你要是覺得合適你們就去。」母親沉吟了一下,說:「我要是覺得合適,早就和你爸爸作東請許家吃飯了。這事你沒個態度,我們不好出面。」聽母親這麼一說,我多少有些放心了,我真擔心她會莫名其妙地衝到許家去,或者又去什麼館子裏擺上一桌。也許是我在前門烤鴨店那麼鬧了一場,母親心有餘悸,不然她才不會管我什麼態度不態度的。這天下午母親安慰了許可佳好一陣子,具體嘰咕了一些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聽到許可佳後來笑了。送許可佳出門的時候,母親理了理許可佳的衣領,突然提到了她送許可佳的那隻耳環。母親問:「你怎麼總是不戴那隻耳環呀?是不是那隻耳環太老氣了不好看?」許可佳看了看我,不停地笑。我也嘿嘿地笑。母親說:「你們兩個笑什麼?那隻耳環樣式是老舊了點,可上面的祖母綠,是貨真價實的祖母綠呢。鑲在上面快一百年了吧,一點都不發暗。」許可佳說:「啊,原來這麼珍貴!難怪小天弄丟了不敢告訴您。」母親也「啊」了一聲,望着我。我只好把在許可佳面前編過的一個故事,再編一遍。母親皺了皺眉頭,說:「這孩子,總是這樣恍惚。丟了算了,改天給你買一副新的,新的樣式是要好看一些。」許可佳也不推辭,沖母親笑了笑。母親要我送許可佳去打車,許可佳攔住了,說:「外面有風,他身子還虛著呢。」她一跳一跳的很快就下了樓。母親關上門,馬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揪到她的房間里去,要我說實話是不是真的把耳環弄丟了。我怕她會傷心,告訴她沒有丟。她要我拿出來。我要她答應不送給許可佳,才拿出來給她看。母親說:「我還怎麼好送給她?快快拿出來!」我把耳環找出來遞給她,她才舒了口氣,說:「你要真弄丟了,我真要把你的耳朵揪一塊下來。嗯,收回來也好,今後要送給誰還是我親自送去,免得你胡亂送了哪個表姐,可惜了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母親的這句話讓我有些不高興,我嘟噥著說:「人家還不一定稀罕呢。」母親說:「人家稀不稀罕是一回事,我稀不稀罕是一回事。」接下來就聊起了她跟許可佳編的假表親這件事,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作孽,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跟人家小姑娘說瞎話。」我像聽見了冷不丁響起來的鞭炮一樣,耳朵里有一根神經驀地抖動了一下。母親接着羅羅嗦嗦地說了下去,大意是:她雖然不贊成我跟玲姐的關係,但她也知道這種關係不是一時半會斷得了的。她希望儘快結束,同時不希望讓許可佳知道。她覺得這種事鬧起來誰都不好看,也影響我將來的選擇。我心裏清楚這些可能都辦不到,不過也不想跟她擰著說。母親能暫時容忍我跟玲姐的關係,我覺得對於她來說,已經不容易了。我不應該要求她馬上支持我的選擇,她的觀念畢竟受她所經歷的時代的限制。等將來生米煮成熟飯了,估計她也就認了。這幾天隨便她說什麼,反正她在北京的日子長不了。沒料到,十幾分鐘后,我的這些想法就面臨了考驗。母親告訴我,她想跟我長期住在一起。最好她這次回去收拾一下東西,處理一些事情后,就來北京。她說她有退休金和積蓄,生活費用不要我操心。我結婚前,她可以照顧我的生活,我結婚有孩子后,她可以照顧我的孩子。我抓了半天腦袋,說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母親強調了一遍她的理由:她主要是不願意去敬老院跟一大幫老人住在一起。她擔心總是跟老人呆在一起,會加速自己的衰老。就在這一瞬間,我瞥見了在母親的生命中飛逝的時間之箭。那是一條理解母親的清晰的軌跡。她彷彿大半輩子都在與時間作戰。她拚命抵抗時間,抵抗時間把她光滑的臉變成廢墟,把她鮮活的身體變成累贅。末了,她又不得不像她這個年齡的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放棄了身體上的抵抗,不再奢望用化妝品和保健品來保衛身體上的年輕。她走上了另一條抵抗之路:通過保持思想年輕,使自己回到年輕人的隊伍中來,使自己的大腦和心靈不致與青春絕緣。她希望能跟我住在一起,也就是希望每天近距離地從一個年輕人的言談舉止里吸取鮮嫩的汁液,浸泡在朝氣里。如果能允許她幫着帶孩子更好,她可以跟在孫子後面回到童年,樂呵呵的像孫子一樣邁著蹣跚的步履。抓着腦袋這麼想一想后,覺得有一束光照進了腦袋裏,彷彿人生的迷宮又向我敞開了一個秘密的窗口。我聯想到了玲姐,彷彿從母親心靈中的一道軌跡里,找到了一條理解玲姐的線索。立刻,心裏充滿了跟母親認真談一談玲姐的渴望。我希望母親能更深地理解我和玲姐的關係。我試探著聊了幾句圍棋大師小林光一跟年長13歲的木谷禮子婚後美滿幸福的故事,母親馬上打斷了我,讓我不要胡思亂想的。她說這事要是發生在中國,就算那個什麼光一不怕人背後戳脊梁骨,他媽媽一定怕得要死。我問:「這管別人什麼事呢?」母親說:「不跟你這混小子亂說了,也不知道你是真混,還是假裝混來逗娘親開心。」我說:「當然是逗老媽開心啦。」我心裏多少有些明白了,母親想保持思想年輕,但有些地方還擺脫不掉更早時代的陰影,那些陰影已結成了硬繭,一時半會難生新肉。她能在性觀念上與現在的很多年輕人同步已經不容易了,一涉及婚姻,就要退縮,這也沒什麼難理解的。她沒有一套可以用一致性來形容的觀念,腦子裏聚集著幾個時代流行的思想碎片,那些碎片拼湊成了一個混亂的複合體。我再次聯想到了玲姐,玲姐的一個側面肯定也是這個樣子的。我決定還是慢慢說服母親,或者,造成事實來讓她接受。既然她不希望被時代拋下,想理解年輕人的願望是那樣強烈,我相信她最後還是會理解我並與我站在一起的。不管怎麼說,我和母親之間有一條臍帶無法割斷,她應該是希望我獲得幸福的。即使她鐵了心要一直反對下去,我也只好得罪了。說句不該說的話,她從小沒怎麼照顧過我,我現在的選擇,她不應該干涉過多。我覺得現在真正的問題應該不是在母親這裏,而是在玲姐那裏。有什麼東西在我跟玲姐之間越堆越多了,再不清理清理,我們的感情很可能就要被埋葬。我懷疑這幾天不是老易在裝病騙她,就是她在找借口騙我。把前門烤鴨店裏發生的事在腦子裏慢慢過了一遍,漸漸聯想到這樣的一幕:在大海上,我和她划的一條船裂開了口子,她看見一塊木板從附近漂過,猶豫再三還是跳了下去,抱着木板越漂越遠。而我,還在埋頭搶修那條破船。我悶悶地走下了樓。外面很冷。我站在門洞口豎起了防寒服的衣領,朝雪地上幾隻起起落落的麻雀望了一會兒,覺得這些麻雀像我腦袋裏一些不肯安靜的念頭。我決定在小區里走一走。事到如今,我真是該好好想一想了。我已經裏外不是人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路上碰到一個雪人,歪著鼻子,拿兩顆石子眼珠瞪着我。我莫名其妙地踹了它一腳,在它肚子上留下了一個窟窿。在小區里遛達了一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對自己說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嚴重。再次停在雪人面前的時候,我發現有人把一隻大號可樂塑料瓶子,插在了雪人肚子上的窟窿里。雪人的樣子有點雄糾糾的滑稽。我心情一下子好起來了。繞着雪人一邊轉圈,一邊給玲姐打電話,問她能不能一起吃個晚飯。玲姐說:「今天可能回不去,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我說:「沒事就不能一起吃個飯啊?」玲姐說:「那倒不是。我今天恐怕走不開,以後好不好?」我說:「以後?以後什麼時候?大過年的,我們也該單獨在一起吃個年飯吧?」玲姐說:「這倒是。」她停了停,「初三好不好?」我說:「我不知道初三的飯,還算不算年飯。」玲姐說:「這兩天我確實走不開,總擔心老易會出個什麼事。」我說:「看來你是在老易家住上癮了。」玲姐說:「唉,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說:「那是怎樣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呢?」玲姐說:「老易年紀大,恢復得慢,也容易有反覆。我想反正已經在送佛了,不如送佛送到西。」我笑了,說:「原來老易還是個在家修行的活佛啊,我才知道。」玲姐說:「別亂說好不好?我心裏正亂著呢。」我說:「我沒有亂說。你要是確實走不開,我可以來跟你一起供著那尊活佛吧?」玲姐說:「你還嫌不夠亂啊?」我說:「我來陪你一起照顧老易,怎麼說是添亂呢?」玲姐說:「你就是在添亂。」我說:「表姐辛苦了,表弟來替一夜,不能說是添亂吧?」玲姐說:「你就是在添亂。」我說:「你一定要這麼說,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本來想告訴你,我這個表弟快當到頭了。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必要說。」玲姐問:「你什麼意思?」我說:「我媽看見了你的照片,在我的錢包里。」玲姐沒說話。接着,我把母親是怎樣發現照片的過程告訴了她。玲姐問:「你沒說什麼吧?」我說:「我還能說什麼?還用得着我說什麼嗎?」玲姐說:「她看見照片是一回事,你說不說是另一回事。你沒說什麼就行了。」我說:「這麼簡單啊?」玲姐說:「還能怎麼樣呢?除非你想弄複雜。」我說:「我要是照實跟母親說了,說不定更簡單一點呢。我總不能一直是這麼一個表弟吧?我媽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還要騙她呢?」玲姐又停了停,說:「你不要這麼激動好不好?你去我家裏吧,我們商量商量這事好不好?」我說:「你早這麼說,我早就會說好好好了。」我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我出去有點事不回來吃晚飯。母親說:「天兒啊,你要當心啊。」我問:「當心什麼?」母親說:「算了,算我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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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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