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4)

第八部分(4)

我醒來,一片漆黑。我像給鑲嵌在黑暗裏了,渾身動彈不得。這種情況以前也經歷過,事後琢磨一下,才知道是腦子醒了一部分,身體還沒醒過來。黑暗沉甸甸地擠壓着我,讓我體會頭疼欲裂是怎麼回事。腦袋裏像有一塊鏡子裂成了好幾塊,每一塊里都能看見烤鴨店裏發生過的事,每一塊里的人和事都不一樣。我沒辦法把那些發生過的事串起來。意識繼續一點一點回到腦子裏來,我有一些不安,有一些沮喪,有一些悲傷,有一些後悔,什麼亂七八糟的感受都有一些,但又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很快就把自己想累了。我像米勒描寫過的一個瘋子,手裏攥著一柄銹跡斑駁的斧頭,四處亂揮亂砍一陣之後,渾身又痛又累,只想沉回黑暗深處鑽進洞穴里,像一頭狗熊進入冬眠。再次醒過來后,聽見一陣陣鼾聲,如濁浪拍岸,我有一種暈船想吐的感覺。趴在床邊吐出了一些東西,意識再次回到了腦子裏。我慢慢搞清楚自己是躺在了家裏,躺在父親身邊。有幾分鐘,我彷彿回到了模模糊糊的童年。我搖醒了父親,說我吐了。父親嗯了一聲,拉亮燈,夢遊似地下了床。走到門邊時,父親的腦袋在門上碰了一下,他摸摸額頭,嘟噥著說你自己去拿掃把來掃掉。說完躺回到床上,很快打起了鼾。我走進客廳,雙腿像在深水中划動。還沒摸著燈,就看見母親房間里的燈亮了。母親打開門,披着衣服站在逆光里,問我要做什麼,然後問我餓不餓,然後要我回床上躺着。她走進廚房,卟地點燃了天然氣灶。我站在門口沒動,獃獃地望着一團熱氣中晃動的身影。這一瞬間,我覺得母親非常親近。喝過湯又吃了一點東西后,我還是感到頭疼,睡不着覺。我躺在母親床上,聽母親說話。沒多久,就知道自己昏睡了十多個小時,知道我昏睡期間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一大幫醉醺醺的熱心人七手八腳把我父親從烤鴨店二樓弄下來后,呆在門廊里,等了一會兒計程車。其中一個大漢一手拎着我父親的腳脖子,一手拎着酒瓶不時往嘴裏灌一口酒。這天計程車很少,空車更少。風雪讓人睜不開眼睛。如果不是我母親和玲姐不停地央求,這幫熱心人早就縮回烤鴨店裏了。後來他們還是把我父親扔在街邊的雪地上就跑掉了。好不容易叫到一輛計程車,三個女人好不容易把我父親塞進了車裏。計程車剛啟動,父親哼唧開了,問:「小天怎麼沒來呀?」母親咦了一聲,說了一句你還挺能裝的,又擰了父親一下,聽見父親哎喲哎喲的叫,母親才笑了幾聲,跟玲姐返回烤鴨店。母親和玲姐看見我的時候,我正趴在老易的肚子上呼呼大睡,怎麼弄都弄不醒。老易倒是醒了,但讓他靠着牆都站不穩,或站相難看。只好又讓人幫忙把我和老易弄下樓。父母、許可佳和我坐一輛車。玲姐和老易坐另一輛。路上,父親讓計程車改變方向直接回家。把我弄上樓后,父親用開水兌了些醋灌我。灌了幾下,我就吐了,吐了一身。母親洗我的衣服時,發現我錢包里有玲姐的照片。聽到這裏,我一下子傻了眼。我再一次感到了親人的可怕。親人是那種不用打招呼就可以坦然入侵你的**的人,你能怎麼樣呢?看看母親那雙皺紋環繞、坦然而又慈祥的眼睛,看看她,這個做母親的並不懂得應該尊重你,怎樣尊重你。愛和愚昧混合在一起,就會像一句流行語說的一樣:「無知者無畏。」我抱着腦袋蜷在床上,母親問我是不是又頭疼得厲害了。她說她本來是要送我去醫院的,但父親堅持要回家。母親一邊嘮叨著,一邊伸出手來幫我按摩太陽穴。我擋開了她的手,說老媽啊,不要你管啊。但母親依然沒完沒了地折騰着我,說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說我在烤鴨店裏的胡鬧太過份了。我一言不發,把反駁的話壓在舌頭下面。母親東拉西扯了幾句后,又說起了照片的事。母親說,這種照片怎麼能放在錢包里呢?要是不小心叫許可佳看見了,怎麼得了?我沒吭聲。我很快知道,回到家裏后,許可佳在母親面前嘀咕了幾句我有別的女人,母親都給擋回去了。母親讓許可佳不要胡思亂想的。這一番話很出我意料,震得我心裏砰砰直響。母親發現了照片,不僅沒有吵鬧哭罵,反而安撫許可佳,我真是驚訝不已。我像陡然瞥見了一口深井,從井水中瞥見了母親的面影。我發現不僅是母親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母親。母親接着告訴我,這天許可佳在我家裏呆到很晚才回去。許可佳看起來沒什麼異樣,走的時候還說有什麼事就給她打電話。母親誇許可佳是一個懂事的孩子,要我分清楚誰有可能是我一生一世的人,誰只是我一時之需的人。一時糊塗既然已經糊塗了,只要及時明白過來,只要不被別人抓住什麼把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無言以對,真怕母親繼續說下去。母親的眼光不時像雪片落在我臉上,讓我渾身發冷。我推說困了,走到另一個房間里躺下。躺了幾分鐘,摸出錢包和手機,上了一趟洗手間。玲姐的照片已經不在錢包里。我撥通玲姐的座機,沒人接。望着手機發了一陣呆,我決定不打她的手機。走出來敲了敲母親的門,問錢包里的照片哪裏去了,母親說她收起來了,明天再給我,接着聽見了她的嘆息聲。我在門口站了站,回到了床上。我躺在黑暗裏,聽着父親的鼾聲,此時才有些後悔跟老易斗酒。可是,不那麼惡鬥一場,也不知道玲姐的心到底偏向誰。此時我拿準了玲姐是偏向老易的,一想到玲姐跟老易所謂的巧遇,一想到玲姐在烤鴨店裏的所說所為(特別是幫老易代酒),我心裏就一陣陣酸痛。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我替她找了一些理由。可是找了一些理由我還是難過,老易呆在那兒讓我繞不過去。我覺得,如果時光倒流,老易重新端著酒杯走進包間,我還是會跟他惡鬥一場的。一切都不會改變。我說我有些後悔,後悔的理由好幾條,其中之一是不該當着許可佳的面那麼干。我睜着眼望着黑暗,一個身體勻稱結實、眼睛黑亮的女孩懸浮在面前,微笑漸漸變成了憂鬱的神情。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她的感受也許像挨了好幾刀一樣。僅僅是玲姐的背叛和欺騙就夠她受的,更不用說我這方面了。照母親的說法,許可佳看起來沒什麼異樣,很懂事——在我看來這才更令人不安。她朝我臉上吐口水才自然,她衝上去抓玲姐的頭髮摔杯子打碗才自然。也許,許可佳覺得自己現在還沒有充分的理由發作?應該說許可佳只是感覺到了,拿我母親的話來說,還沒有抓着牢實的把柄。但誰又拿得穩這種情況下的女人,只有在抓着了把柄之後才發作呢?我想像不出許可佳發作的情景,也想像不出我該如何應付。我想,除了手足無措和內心歉疚,也許我不會有別的反應。第二天上午,許可佳來了。她的眼睛有些紅腫,臉色被化妝品掩蓋着。看見我跟父親坐在一起看電視、說話,她打了一個招呼,像往常一樣鑽進廚房裏幫我母親燒菜做飯。廚房裏依然不時傳出她和母親的低語輕笑。只是在吃飯的時候,她才顯得跟往常不一樣,吃了很少一點,一邊吃還一邊叭叭地摁電視遙控器,彷彿吃飯這件事對她來說已經成了負擔。她在一個「姐弟戀」專題節目上停住了。那個節目舉了很多娛樂圈和體育界的名人做例子:約瑟芬·狄倫和小17歲的「情聖」影帝克拉克·蓋博,木谷禮子和小13歲的圍棋大師小林光一,張璇與常昊,小泉林美與張栩……每一對有情人和每一個浪漫美好的故事此時都有點觸目驚心。母親顯得有些緊張,給許可佳夾菜的時候把菜掉進了湯碗裏,湯汁濺到了我和許可佳的身上。許可佳隨意用餐巾紙抹了抹,繼續看電視。鏡頭轉到了對一些家長採訪的畫面上,不同的臉上呈現出相同的憂慮。母親突然笑了起來,說這有什麼好憂慮的,這種事都長不了的,「不管了,鬧騰幾天就沒勁鬧了,一管,反而鬧個沒完沒了。」許可佳回頭笑了笑,說那也不一定的,圍棋界的「姐弟戀」就很穩定。母親張著的嘴合不上了。恰好電視里在談圍棋界的「姐弟戀」為什麼穩定,還舉了木谷禮子和小林光一,張璇與常昊做例子。我有些吃驚,看樣子,許可佳昨天回去後上網做了不少這方面的研究。吃過飯,許可佳給玲姐打了一個電話,問老易現在怎麼樣了,要不要讓她媽媽幫忙。語氣自然親密,姐啊姐的叫個不停。玲姐的反應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耳根子有些發熱。我覺得自己隨時在等待着許可佳突然發作,我彷彿能看見她的笑臉後面有一副扭曲的面孔。她的語氣實在是太自然親密了,讓人難過。末了,許可佳讓我跟玲姐聊幾句,說:「你表姐問你恢復得怎麼樣,還是你親自向你表姐彙報吧」。她把電話遞給我時,笑嘻嘻地看着我。我的呼吸一下子不那麼順暢了。玲姐說:「你沒事吧,現在覺得怎麼樣?」我說:「啊,沒事,挺好的。」玲姐把老易去烤鴨店的經過詳細解釋了一遍,我不時啊啊兩聲。等我發現自己不像平時打電話的語氣時,我差點結巴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許可佳依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我鬼使神差地關心起老易的身體來了。玲姐一聽我提這個,說你還想得起來這個呀。她開始數落我不該耍性子斗酒逞能,把老易弄出了毛病,害她陪了一個通宵。我問:「一個通宵?」心裏沉了一下。像一條船的裂縫驀然擴大了,嘩嘩進水,但還是得在激流中強撐著。玲姐說:「就是。老易直到現在還起不了床,直喊這兒痛那兒疼的,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完。他又沒個親人在北京。」我問老易這會兒在哪兒。玲姐說:「在老易家裏。」我說:「不行就送醫院吧。」玲姐說:「老易不肯去。」我說:「那就不用管他了。」玲姐說:「你說得輕巧!他這麼大年紀,哪像你那麼經折騰?要是死了怎麼辦?不死落下後遺症半痴半傻怎麼辦?你負得起責任嗎?」我說:「我有什麼責任?」玲姐冷笑了一聲,說:「你不用跟我嘴硬。兩個人斗酒,一個死了,另一個該有什麼責任?老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你有沒有責任會有人告訴你的。我這會兒累得要死,懶得跟你說了。」說完玲姐砰的一聲掛斷了電話。許可佳站在旁邊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打電話的時候,我扮演的角色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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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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