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1)

第六部分(1)

玲姐說她只有8天假,我們不得不回到了城裡。工作上的挫折在城裡等著我。星期二我去公司銷假,一走出電梯,就看見幾個人站在走廊白板前指指點點。我停下來,看見白板上貼著一份銷售員名單。A5列印紙,共3頁。每頁上都有幾個名字被人拿筆或塗改液塗掉了。蓋著公司印章的地方,有人吐了一口痰。我找到自己的名字和配屬后,趕緊走開,怕有認識的人過來搭話。我擔心有人會向我表示同情,更擔心有人會向我表示祝賀。這件事在看不見的地方懸了一個月,我一直沒管它,按理說,我不應該指望名單上沒有我,但看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還是有點希望自己看錯了,或辦公室打字員打錯了。當然,我也知道我不會遇到那樣幸運的錯誤。我已經夠幸運的了。到此為止,工作上的懸念實實在在落到了白紙黑字上,我覺得我摔得也不算太痛,畢竟有從湖邊帶回來的快樂在心裡墊著。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動,我覺得應該馬上讓玲姐知道。得到消息這麼久,沒告訴她,已經對不起她了。前些時沒告訴她,也許還可以勉強解釋為我有這樣那樣的顧慮。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覺得我們是一個人了。我這方面的事情,無論好壞都應該告訴「另一半」(我喜歡人們有時候愛用的「另一半」這個詞)。況且,我已經不認為去做銷售員完全是一件壞事。穩定的收入是失去了,至少千篇一律的日子也結束了。在這樣的公司里做技術也做不出頭。做銷售,我要面臨的除了動蕩和艱辛,也許還有一本勵志書上講的神奇時刻,那種能改變命運的神奇時刻。我走到露台花園裡,打算給玲姐打電話。露台花園建在一幢附樓的樓頂上,玻璃天棚,半個北京盡收眼底。面對敞開的城市,我的胸中意氣翻湧。目光正從玫瑰色的天際吸取辭彙,腦袋裡正琢磨著怎麼跟玲姐說這事,忽然聽到有人喊我。我轉過頭,看見阿伍和粘糊小妹站在一叢美人蕉後面,朝我招著手。阿伍指著哭哭啼啼的粘糊小妹告訴我,名單上也有她,阿伍說:「我都跟她說好幾遍了,在這哭沒有用,要哭就上總經理辦公室去哭,可她一定要躲在這裡哭。」粘糊小妹說:「在那裡人家哭不暢快嘛。」接著,粘糊小妹笑起來,說其實她知道上哪兒哭都沒有用,她只是自個兒哭著玩的,覺得不哭一哭,好像對不起正式開始冒險的日子。我笑了笑。粘糊小妹抹抹眼睛望著我,說:「小天哥帶著我跑銷售好不好?」這好像不是一件小事。我想了想,說:「我可說不上好不好。我長這麼大,只會買東西,還沒賣掉過一樣東西呢。」阿伍說:「別說那麼多了,搭個檔,算是互相有個照應吧。客戶是男的,她就上。是女的嘛,你們不知道怎麼辦就給我打電話。」我笑了,「這麼一說,我們成賣什麼的了。」阿伍嚴肅地說:「賣服務。這年頭,只賣東西,不賣服務,什麼都賣不掉。」我說:「那倒也是。」我沒心思跟他們多扯這些事,謝了謝阿伍幫我借房子,就走開了。見在露台花園裡不能安安靜靜打電話,公司大樓里別的地方也不夠私密,我覺得不如先去找經理袁大頭銷假和告別,然後再下樓給玲姐打電話。走到袁大頭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裡面隔了一會兒才有人說:「請進。」袁大頭即使一個人在辦公室里閑得無聊,你去敲門,他還是要隔那麼一會兒才吭聲。我很煩曾經在衙門裡流行過的這一套。記得哪一本書上見到過有關這種行為的心理解讀:這一小小的延宕,能迫使人把節奏放慢,迫使人持重。知道了這一點,我經常反其道而行之,一敲門就推開,推敲一氣呵成。但這一天,我決定滿足一下袁大頭。我輕輕推開門。袁大頭裝出一副正在審閱文件的樣子,示意我去沙發上落坐,要我稍等一下。他繼續看文件。我知道袁大頭在拿兩眼的餘光研究我,同時在肚子里聚集語言,他一貫這樣做。反正在他手下也沒幾天了,看在他上次爽爽快快答應我休假的份上,我就爽爽快快地坐在那裡。袁大頭放下文件,在文件一角飛快地寫幾個字,才離開辦公桌走到另一張沙發上坐下。袁大頭說你來了,我點了點頭。這顯然是廢話,袁大頭很擅長拿廢話做開場白,我覺得,臨走前多聽幾句廢話也是應該的。袁大頭似乎看出了我心情還不壞,接著又來了一大串滑滑溜溜的廢話。他問了問我休假的情況,去了哪裡,愉不愉快,等等。再接著,用很誠摯的口氣表示了一下對我的賞識,他說這次公司決定讓我去做銷售,他看出了我的素質:我在公司里有令人羨慕也令人嫉恨的關係,卻沒動用過,他真是很賞識我的沉著與自信,等等。末了,表示了一下惋惜,他說我一直對他的工作很支持,現在我要離開了,他真是很惋惜,等等。他說這些的時候,我不出聲地聽著,像欣賞一個演員的表演。我有幾次想站起來走掉,有幾次想吐,有幾次想笑,還有幾次覺得他把那麼多文件一樣的台詞說出來,也真不容易。我在袁大頭手下幹了大半年,他跟我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這麼多,這麼有「感情含量」。有幾秒鐘我想起了人力資源部經理,如果那個經理用這種方式跟維修部的技術員談話,我不知道他的鼻子還會不會歪掉。大約半個小時后,袁大頭看了看錶,說:「一起吃頓飯怎麼樣?部門裡的人都去,為你餞行。」我笑了笑,說:「算啦,有你一個人挖苦,應該夠了吧?」袁大頭也笑了笑,說:「不能算是挖苦吧?你啊,我也知道,你一回來我也就不在這個位子上啦。到時候你是給我餞行,還是挖苦我,都隨閣下的便吧。」我說:「閣下這是真的在挖苦我了。」他直搖大頭,嘆氣,把我送出辦公室。我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覺得自己已經沒必要說更難聽的話。一想到我再也不會走進這間辦公室了,不會跟這個大頭在一個部門了,心胸彷彿開闊了許多,跟過去結下的怨也都一刀兩斷了。乘同事去食堂里吃飯的時間,我走進辦公室,往紙袋裡收拾自己的東西。整個辦公室一片沉寂,三十多個小隔間像戰後的坑道掩體。收拾好東西后,我雙手枕在腦後,仰靠在電腦椅上坐了一會,望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然後關掉日光燈,輕輕地帶上門走掉了。我覺得這樣靜悄悄地離開最好,免得我和大家都羅嗦。拎著大紙袋走出公司大樓,回頭望了望這幢掛滿了空調的建築,想起了玲姐第一次陪我來應聘的那個上午。那個上午天很熱,我在培訓中心參加筆試,玲姐和另外幾個應聘者的親友站在一起,一直呆在門口的大樹下等著。玲姐第二次陪我來應聘的時候,不知道她怎麼說通了保安,在大樓里晃悠開了,從清潔女工那兒打聽到公司的韓總喜歡下圍棋。第三次應聘,我正在填表,林秘書走過來把我帶到韓總的辦公室里。我看見玲姐正坐在韓總對面,跟韓總聊國家圍棋隊的八卦故事。後來我跟韓總下了一局棋,玲姐也跟韓總下了一局,最後贏得了這份工作。現在,我離開這幢大樓了,不用說,我百感交集。從編製上講,我已經是北京分公司銷售部的人,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到總部。寫到這裡我停下來想了很久。我想,如果不是由於我跟玲姐的關係剛剛有了突破,我整個人振奮而新鮮,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會是怎樣的晦暗和失落。我想,一份感情帶來的能量真是不可思議,這次挫折不僅沒有太影響我對生活的信心,甚至不妨誇大其辭一點說,我反而受到了激勵。我在大樓前只站了不到一分鐘,就叫了一輛車迅速離開。在計程車上我撥通了玲姐的電話,把我要去做銷售員的事簡單告訴了她。我盡量往平淡里說,不想讓她太擔心。玲姐想往細里問,我打斷了她,「具體怎麼回事,晚上見了面再慢慢說吧。」玲姐猶豫了一下,說她正想告訴我,她下午要出差。我心裡空跳了一拍,很快恢復正常了。這幾年,玲姐每年都要出一兩趟差,頂多一個星期就能回來。我問她這次要多久,去哪裡。玲姐說去上海,應該不會太久。我嗯了一聲,問了航班編號,說要去送她。玲姐說幾個同事一起走,單位有車送。我說好吧,要她住下后給我打電話。她也嗯了一聲,停了停,要我照顧好自己。她說她不在的時候,我不要把自己餓瘦了。她說她剛買了一套廚具和調料,放在客廳里,要我有空的時候拿走。她說:「記著不要經常下館子,啊?好在你已經能做很多菜了,我應該沒什麼不放心的。」聽見她這樣盡心儘力地為我著想,我的心像要化掉了一樣。她以前要是這樣羅嗦,我可能會有點不耐煩,但這天,這種羅嗦是那樣享受,我把她叮囑的事一一答應了下來。末了,我本來要說我會想她的,但覺得有一點婆婆媽媽的,說不定說到最後會讓她帶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出現在同事面前,就沒有多說什麼。我極力壓著離愁別緒,平平淡淡地祝她在上海開心后,就掛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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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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