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4)

第五部分(4)

計程車跑了兩個多小時,到了城東北深山的一座小村裡。再往山上去,路窄得有時候只能過一隻輪子,啞巴農婦和我一個推,一個拉,才算是把一輛滿載著食物和行李的獨輪車弄上了山。多數時候,我攙著玲姐跟在後面。翻過一座短松崗,就能看見那座小院子。從外表看,那座小院子跟山裡其它小院子幾乎一模一樣,青瓦土牆木籬笆。但裡面已經被阿伍的弟弟大大改造了一番:打蠟地板、貼牆木板、吊頂天花板、席夢思、壁爐、簡單卻精緻的仿明傢俱。幾個月沒人住,屋子裡的空氣似乎從未跟外面的空氣交流過,得在門口站一站,才能走進去。我和啞巴農婦開始打掃,讓玲姐坐在院子里的核桃樹下休息。玲姐稍稍喘口氣,就從包里往外拿東西,那真是一隻魔術女郎的皮包,看著不大,卻塞滿了毛巾衣架衛生紙帽子化妝品等等,好像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這兒擺擺,那兒掛掛,只一會兒,一間死氣沉沉的屋子就給她弄活了,彷彿我們一直住在這裡。我們小住的地方,1964年以前還沒有湖和單獨的名字,人們說起它的時候不得不用手指指戳戳。1964年,在山谷里築了一道大壩,那一帶才被稱為「紅旗水庫」。我和玲姐到來之前,已有幾個畫家買地造屋,他們給水庫另外起了個名字,叫天鵝湖。今年元旦剛過,我打算呆在湖邊寫這篇故事,舊地重遊,被機器的轟鳴鬧得心煩意亂,才知道金鑫發展有限公司正在建度假村,該公司已拿下了水庫的冠名權,改名為金鑫湖。名字也許將來還會變,但在我心中,這個地方永遠是天一湖。天一湖,玲姐取的名字,她從我們倆的名字中各取了一個字。天一湖:樹頂鳥兒的歌,林中小溪的歌,我和玲姐的歌。湖邊一星期,是我這麼多年來離幸福最近的日子。這麼多年來,我東奔西走,南下北上,心中一直裝著天一湖,才沒有把自己的生活變成沙漠。在我的記憶里,天一湖永遠是我和玲姐一起看見時的樣子。它沒有後來的亭榭樓閣,索道遊艇。它安靜得像一個隱秘的念頭,乾淨得像一場真正的愛情……湖水,因為比天空更加透明而難以比喻;森林的倒影,因為不是森林本身而顫抖……偶爾有魚躍起,有鳥像一支燃燒的火把投進湖中……有一次我和玲姐正在濃蔭里下棋,一隻野鴨子從水裡爬上來,搖搖晃晃走進草叢中,一趴就睡著了。曾經有很多次從夢中醒來,腦子裡還留著夢的片斷,以為我躺在天一湖邊的小屋裡,身邊睡著玲姐,伸過手臂去摟一摟,懵懵懂懂叫幾聲玲姐,才算把自己完全喚醒。坐在床頭一天一天的回憶著那一星期:第一天,我在陽光中劈柴,她抱著劈好的木柴眯起眼看我。第二天,我們散步回來,她只帶回了一枝野花,插進花瓶里。沾染在手上的漿汁結成了一層薄殼,她像脫掉手套一樣脫下來。第三天,我們呼吸著松樹的氣味,互相扔松果,地上滿是松果。第四天,我幫她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差不多三年,我的指甲都是她給我修剪的。第五天,又是散步,腳步的回聲在綠樹繁花的山谷里傳送著香氣;我看見陽光到達她的額頭之前,經過了無數樹枝的挽留……然後是第六天。第六天。第六天。第六天早晨我就感覺到這一天將會不一樣。我們沿著湖邊散步,玲姐摟著我的一條胳膊,我的肩膀能感受到她胸部的壓力,我能看見湖水在她的眼睛里閃亮。到了晚上,她在壁爐前鋪了一塊毯子,席地而坐,梳著頭髮。我看見壁爐的火光在她的眼睛里閃亮,進一步印證了早晨的感覺。接下來的聯想讓我雙腿發軟,但我還是走近了她。我走到她背後,坐下來,幫她梳頭。以前她不讓我給她梳頭。她老家有一種風俗,一個女人允許一個男人給她梳頭,就意味著這個女人把自己的身體,把青絲一樣多的日子全部交付給這個男人。梳完頭,我輕輕環抱著她,手臂壓在她兩隻**上。她輕輕一顫,讓我所有的骨頭都動搖了。這種感覺有一點陌生和振奮。這種顫動,跟她打擺子時偎在我懷中的顫動完全不一樣,跟她以前被我抱住時所有的顫動都不一樣。我的身體完全蘇醒了。屋子外面流水的聲音一下子變響了,還有屋子裡面火焰的聲音,也變響了。流水的聲音與火焰的聲音融匯在一起,將我們輕輕托舉起來。她輕輕鬆開我的雙臂,輕輕掙脫出來。她解開了我身上的一顆扣子,我也解開了她身上的一顆扣子。她脫掉我的毛衣,我也脫掉她的毛衣。她脫掉我的一隻鞋,我脫掉她的襯衣。她脫掉我的一隻襪子,我脫掉她的裙子。她脫掉我的另一隻襪子,我脫掉她的一隻鞋。她光著腳走到壁爐邊,往壁爐里扔了一塊劈柴。我也光著腳走到壁爐邊,往壁爐里扔了一塊劈柴。兩塊劈柴慢慢燃著了。兩股火焰互相舔了幾下,纏在一起化成了一股火焰,再也分不出彼此。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是最後一課。截止到這一天,我們正式認識已經3年9個月17天。我們在床上比較用力的撕扭不少於8次。她的睡袍被我扯爛3件。她一共給我介紹女朋友6人。她在我面前流出眼淚發出聲音的哭泣不少於13次。現在也許可以這樣分析:她已經掙扎累了,她向自己妥協了,不再和自己較勁了。這裡,遠離人群,一切煩惱都可以留在山外,甚至時間也可以留在山外。我們之間暫時抹掉了時間的深淵,也許還抹掉了未來。窗帘輕輕鼓動著,像一片裁剪下來的波浪。幾乎一整夜,我們互相輕輕地抱著,輕輕地說話。然後是第七天。第七天。第七天。最後一課,是漫長的一課。我學習的主要是無聲的交談。她告訴我身體和身體怎樣緩慢、輕柔地交談之後,我們的身體就開始了交談。手和手在交談。腳和腳也在交談。鼻子和鼻子交談了一會兒后,我的鼻子開始與她的脖子、她的頭髮、她的肩膀、她的肚子交談。我的膝蓋找到了機會,讚美她的膝蓋。我的舌頭找到了機會,與她的舌頭默默地呆在一起,第一次用沒有音節的語言交談。有時候我的舌頭也與她的腹部交談,它們好像很高興互相認識。我的手與她的**開始交談的時候,她的手正在與我的胸脯交談。她的手與我的腰背交談的時候,我剛剛長出來的鬍子正在與她的大腿交談。我的胸脯免不了要跟她的胸脯交談。能深入交談的地方,我們都免不了要深入地交談。接通交談熱線后,我的身體內部與她的身體內部也開始了交談。肝臟與肝臟在交談。胃和胃在交談。心臟和心臟很可能是率先開始交談的,但也有可能是肺和肺率先開始交談。交談,交談,交談。交談理所當然變得越來越盛大:我們的每一條血管每一個細胞都加入了交談,並引起了共鳴。然後是空氣加入了交談,這是免不了的。還有森林湖泊星群加入了交談,這也是免不了的。還有白天,還有夜晚。令我驚訝的是,我一開始就適應了這種緩慢、無聲交談的節奏。我沒有像從前那樣過份亢奮和急切。彷彿我們無數次做過這件事。彷彿身體與身體在毯子上的交談,只是模仿了黑棋與白棋在棋盤上緩慢、無聲的交談。據昆德拉在一篇小說中的說法,「慢」,是一種正在失傳的樂趣。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崇尚速度的時代。人們匆忙遠離「慢」的同時,把自己也匆忙丟在了身後。昆德拉還在這篇小說中寫到了慢與記憶、快與遺忘之間的秘密聯繫,他舉例:一個人在路上走,突然要回想什麼事,但就是回想不起來,這時候他放慢腳步。相反,要忘記他剛剛碰到的倒霉事,不知不覺就會加速走路的步伐。我從這段文字中聯想到了慢與珍惜。女人似乎天生就懂得這一點。中世紀悠閑的貴婦們,甚至把**發展為一門緩慢的造型藝術。她們把完整的過程細分成一塊一塊,讓每一塊都有內容和質量。一次**就有了一幢精緻的時間建築。沒有形態的東西無從捉摸,也難以記憶。多年以後,我讀到昆德拉的文字就想到了湖邊小屋壁爐前的最後一課。是的,我看見了我和玲姐從虛無**同創造出來的時間紀念塔,它矗立,它發光,它無法拆毀。後來的日子裡,我每次回到這座塔中,能呼吸到甜蜜的同時也能呼吸到苦澀。真希望時間在第七天停止。像人們有時候會感嘆的那樣:讓時間,停止。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部分(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