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3)

第五部分(3)

平時都是玲姐照顧我,好像只有她生病了,我才有機會照顧她。我知道這麼說,有點沒心沒肺,可是,這樣的時候我真的有一種感覺,她生一生這種小病,好像也不完全是件壞事。星期天我一大早就起床了,燒開水,洗衣服,熬她愛喝的小米粥。我走到陽台上,把她的衣服晾到鐵絲上,朝漸漸明亮的城市瞥了一眼,覺得自己的快樂就像眼前的早晨一樣新鮮。玲姐在北京沒什麼親人,她交往的圈子,除了同事、同學和同鄉,就只剩下單身女子俱樂部里那些人。坦白地說,我一直就不怎麼喜歡那些人來瓜分我和玲姐單獨相處的時間,現在玲姐生病了,我更不希望那些人來打擾。忽然想起郊區懷柔山中有一座小院子,前湖后崗,左右森林,覺得玲姐要是能去那裡靜養一陣子,應該很不錯。我跟阿伍去過兩次。那座小院子是阿伍的弟弟花了7000塊錢,從當地一個農民手裡買下來的。他弟弟很少去住,平時只有一個啞巴農婦每天照看一下。我給阿伍打了個電話。阿伍說去那裡住幾天沒問題,讓他弟弟給啞巴農婦打個電話就行了。接著,問我去做銷售員是怎麼回事,這麼大的事怎麼不早點告訴他。聽上去他有點生氣。他是昨天才從辦公室一個打字員的嘴裡掏出這個消息的。他說,不知道現在活動還來不來得及,星期五下午,保障部一個維修員一拳打歪了人事經理的鼻子,公司決定不談話了,星期一直接張榜公布。我沒多解釋,只是讓他不要幫我活動。這一刻我覺得去不去做銷售員已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想去管這些了。阿伍卻疑心大起,叫了起來:「老弟啊,你他娘的不會是真的要當官了吧?」我說,理論上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吧。他有幾秒鐘沒說話,接著笑了起來,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也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的。」只好隨他怎麼想了。小米粥熬好了,我盛了一碗端進卧室。玲姐不肯喝。我估計她昨天就沒吃過什麼東西,拉著她的手,半拖半哄了一陣,她才答應喝一點。扶著她坐起來,她卻要先化妝。玲姐化妝的時候,一般不讓我呆在旁邊看,我自覺地走了出來。再進去的時候,她臉上已敷了一層薄薄的紅妝。她對著鏡子瞧了瞧,擦掉紅妝,重新敷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淡妝。看見她一筆一筆畫眉毛的樣子,我覺得那支眉筆在我心裡軟軟地觸動了一下。我很想仿照張敞畫眉的典故,試試我的身手,可又想到這不是折騰的時候,就催她快點喝粥。玲姐喝了幾口,又不肯喝了,說嘴裡沒味道。我琢磨著是不是給她講個故事,再哄一哄她。記得她上次住院的時候,睡不著覺,要我給她講故事。我說我不會講故事呀。她說講你小時候的事也行,《天龍八部》里阿朱睡不著覺,喬大俠還講過他小時候的事呢。我發現她在病中,有時候會冒出點小女孩般粘人的性子來,我也樂於順著她,那次就給她講了我小時候如何怕打針的事。我說得好幾個人按著我,如同上針刑。故事講得簡單枯燥,她聽著聽著頭一歪,就睡著了。我也不知道是裝裝樣子,還是真睡著了。我決定試試。我說給你講個故事吧,條件是講一句,喝一口粥。她一聽就笑著張大了嘴。這次我講的還是小時候的事,有一次我感冒了,半夜裡吐在了床邊的地上。我搖醒了父親,說我吐了。父親說,你去拿掃把來掃掉。那一年我七歲,按照父母的離婚協議,剛從母親那邊來到父親這邊。掃掉后,我爬到床的另一頭,離父親遠遠的躺著。講完后,我才發現這個故事是多麼不合時宜。但玲姐還是很守信,聽一句,喝一口,最後眼眶裡湧出了眼淚。我不再逼她喝粥了。從這以後,我開始研究各種故事,希望自己能講得好一些。給玲姐餵過小米粥,我走到客廳那邊的陽台上給經理打電話。我不知道經理袁大頭肯不肯讓我休假,按照勞動法和公司規定,我攢了十來天假。但袁大頭跟我合不來,我剛進公司那會兒,袁大頭曾很陰險很坦率地對我說,如果我把大伙兒在背後怎麼議論他的都告訴他,我每個月可以多報銷200元交通費,我不置可否地笑著。他也笑,笑過了他才說剛才是在開玩笑。這以後,他就板著臉跟我說話。我呢,除了業務關係,也不怎麼愛搭理他。我也是真的看不上他那副做派。有時候他一走到我身邊,我就覺得像有人吐過來一口痰。再後來,天知道這老兄是哪隻眼睛出了毛病,居然從我身上看出了我自己都沒發現的野心,老覺得我要奪他的權,有一次還在部門會上說一些轉彎抹角的話,指責我越過他直接找老總彙報。他也不用他的大頭想一想,他用業務經費天天吃館子,夜夜泡酒吧,這樣的事國營企業有時候都要敲打一下,我們這種公司里又怎能蓋得住?想私下裡奏他一本的人當然少不了,我只不過不想卷進跟袁大頭對著乾的另一幫而已,那一幫,也不是什麼好貨色,我要搞他袁大頭會當面搞。電話接通后,我對袁大頭說我要休假。袁大頭只說了一個字:「好。」我有點意外,沒想到他沒問我為什麼要現在休假。如果他打官腔問我,我很可能會跟他蠻橫一下,反問他:「你應該知道吧?」他這麼爽快地答應了,我反倒楞了楞。我說了一聲謝謝,正想掛電話,袁大頭又說開了。他暗示我銷售員的事跟他沒什麼關係。我沒接他的話。我一直懷疑讓我去做銷售員的人中,可能有袁大頭,但他不是重點懷疑對象。他這麼一說,我心裡格登響了一下。我笑了笑,說做銷售員也沒什麼不好吧。他又嗯嗯啊啊了一陣,才掛上了電話。我轉過身,發現玲姐站在客廳里看著我。我有點不安,不知道玲姐是不是聽到了我要去做銷售員的事。玲姐走過來,眼睛潮紅,望了望晾到陽台上的那些衣服,又望了望我。她問:「你要休假?」我嗯了一聲。她笑了笑,說:「我不是故意要聽的,就是聽到了。」我又嗯了一聲。我扶著她離開陽台,不想讓風吹著她。見她沒提別的,心裡輕鬆多了。我把向阿伍的弟弟借房子的事告訴了她。我說等她好起來了,很想跟她一起去住幾天。我們有好久沒一起出過城了。玲姐一聽就笑了,立刻給單位一個什麼領導打電話,說她要休假。打完電話,就動手收拾東西。我有點吃驚地望著她。她穿著睡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拖著旅行箱,嘩嘩啦啦的越走越精神,好像力氣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剛才,我給她喂小米粥的時候,她軟得扶都扶不起來,哄了那麼久,才算是喝下去小半碗。我把她從陽台上扶進來的時候,還覺得她的身子有點沉。這會兒,竟有點神采奕奕的意思了。我跟著她走了一陣,問:「這就走啊?」「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阿伍那邊還沒回話哪。」「先出城再說。能去的地方多得很。再呆下去說不定哪兒都去不了。」想想也是,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她的身體。可我也不想掃她的興,還是由著她吧。我也收拾了一下,出門叫了一輛計程車,停在樓下。然後上樓接她下來。我們先往懷柔的方向走,打算路上再跟阿伍聯繫。快出城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綠燈,忽然看見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從車前走過。那個女人臉色祥和,整齊乾淨,步態優雅從容。我心頭怦地一震,趕緊指給玲姐看。玲姐也看出了神,車子開動了,她還趴到車窗邊看了看。每次碰到這樣的老美人,我都會奇怪地受到感動。頭暈目眩后,甚至有點感激她們,她們很容易讓人對生命的黃昏充滿樂觀的心氣。一個女人在青春華年漂亮動人,理所當然。到了這把年紀,還能把人生的美體現出來,才叫珍稀罕見。不用說,我遠遠看見了身旁這個女人的晚年,在道路前方閃爍變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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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個比我年長的女人(完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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