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的魅力(2)

約翰生固然因為編纂的字典而享譽，但是真正使他名垂青史、讓世人永誌不忘的，卻是後生晚輩包斯威爾為他所撰寫的《約翰生傳》（TheLifeofSamuelJohnson）。熱愛倫敦的約翰生博士曾經說：「當一個人厭倦倫敦時，他對人生也就覺得乏味。」仿效這句話，我以為：「當《約翰生傳》讓人提不起勁時，其它書也無法帶給人樂趣。」因此，每當我覺得日子開始有點無聊、特別是想找點笑料調劑調劑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翻閱《約翰生傳》。書籍一開始提到約翰生年幼時，有回家中的僕役沒來得及放學時趕到學校帶領他回家，於是小小約翰生決定自行返家。由於他嚴重近視，所以得雙手、雙膝趴下，仔細橫量地上的陰溝有多寬，以便冒險越過。當時學校的某位女老師因為擔心他走錯路、或掉近陰溝、或是被車子撞上，因此尾隨在後。誰知小小約翰生正好轉頭看到女老師，覺得她的小心關懷有損他的男子氣慨，於是憤怒地沖向女老師，用盡吃奶力氣對她猛打一番。包斯威爾用一件小事，就把約翰生博士從小自尊心強、脾氣火爆的形象做了鮮明的描述，每每看到這一段，我總是聯想起《世說新語》〈忿狷篇〉中提到王藍田忿食雞子那段暴躁又滑稽的情形，然後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約翰生對蘇格蘭人素有偏見，他在字典中對「燕麥」(Oats)這個名詞所下的定義是：「一種穀物，在英格蘭通常是用來喂馬，但在蘇格蘭大約是來養人。」(Agrain,whichinEnglandisgenerallygiventohorses,butinScotlandappearstosupportthepeople)此外，他在一次聚會中聽完一個蘇格蘭人盛讚自己故鄉的景象是如何如何雄偉后，回答道：「但是，先生，讓我告訴你，蘇格蘭人所能看到最雄偉的景象，就是通往英格蘭的大道。」(But,Sir,letmetellyou,theprospectwhichaScotchmaneversees,isthehighroadthatleadshimtoEngland!)極具諷刺性的是，對博士崇敬萬分、一心一意想要替他立傳的包斯威爾偏偏是道地的蘇格蘭人。一七六三年兩人初遇的情形着實令人捏把冷汗，還好博士的嘲諷，並未讓意志堅定的二十三歲少年郎打退堂鼓。包斯威爾日後不僅得到約翰生的喜愛，更說服他在六十四高齡時，兩人結伴同遊西蘇格蘭(約翰生原本所鄙棄之地)的赫布里底群島(TheHebrides)三個月，日後並分別寫下遊記，因而成就文壇另一段佳話。這一老一少長達二十一年的忘年之交，使得包斯威爾得以近距離的觀察、紀錄約翰生的一言一行。最難能可貴的是，處處討好、巴結約翰生的包斯威爾，並未把《約翰生傳》變成一本歌功頌德的馬屁書，更沒有將這位拯救民族自尊的英雄寫成一個無暇的完人。書中除了展現一位文學泰斗博聞強記、機智幽默的一面，也顯示出他尖酸刻薄、魯莽衝動、善妒好強的性格；我們看到巨人不時意氣風發、咄咄逼人，不時又拘謹靦腆、甚或憂鬱軟弱；他可以霸氣、無情，也可以寬容、溫情。包斯威爾巨細靡遺地勾勒出約翰生的多樣複雜面向，連拉遢的外貌與不文雅的怪癖也不放過。諸如身材粗壯、舉止粗俗，幼年因患淋巴結核以致顏面變形、視覺神經受損(不僅重度近視，而且一眼幾乎全瞎)。他頭上那頂不合襯的假髮老是歪歪斜斜地掛着、衣服經常皺巴巴。此外，他喝橘子汁后，有偷偷把橘子皮兜在口袋的怪異舉止。最好笑的是他讀書時總是急急忙忙、狼吞虎咽，在一回宴會上，為了讀完一本書，他在用餐時把書用餐巾包好、放在腿上，一邊饑渴地閱讀，一邊不忘介入席間的娛樂。包斯威爾把當時的約翰生比喻成一隻爪子緊握著一塊骨頭不放的狗，其嘴裏同時還咬着其它東西。流傳現今最有名的一張約翰生博士肖像，是由他的另一位至友賈徐瓦?雷諾茲爵士(SirJoshuaReynolds)所繪者，畫面上，戴着假髮的約翰生，眼睛直直地盯着雙手緊緊握住的書卷，臃腫的臉龐幾乎觸碰到書頁。雷諾茲的圖像與包斯威爾的文字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雙雙勾勒出一個傳神的約翰生，每回我看到其一，就會聯想到其二。